紫罗眉头微皱,十分惊讶,他从未听过将军弹出此等不对的琴声。
白离眉头微皱,很是自责,他怎么能让倾之发出如此不对的琴声。
凝柔眉头微皱,有些不解,何人弹琴竟这般刺耳,比起乐卿公子当真有天地之差。
好在刺耳的第一道琴声消没之后,便不再那么刺耳,弹琴之人仿若稳住了心神,沉浸了其中,每一道琴声都变得美妙了起来,于是凝柔便好奇了起来。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凝柔半坐起来,两手扒在窗沿上,露出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朝外观望着。
清冷的月辉将院落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让院落中的一草一木显得有些神秘,就像是儿时常常会梦见有仙人抓着月光滑到自己的眼前。
而凝柔此刻就看到了两个神秘的仙人。
一人白袍端坐,一人紫甲伫立,有琴声从其处流泻而来。
琴声美妙,闻所未闻。
渐渐,渐渐,凝柔坐直了半个身子,双手不自觉地铺在了窗沿上,左侧的脸颊也舒服地贴上了手面,眼里只有月下弹琴之人,耳中只闻那人拨琴之声。
……
……
琴声遍园中,却似自外来。
云深处,古树间,琴声似其中的一条小溪,不如河流湍急,不比湖海磅礴,却独得一份婉转。
溪间有乱石,石上莺独立,空灵悦耳的鸣唱让婉转的小溪不禁也哗啦啦地应和起来。
晨风若有感应,轻拂而过,溅起的几滴溪珠将溪畔青草身上的尘埃洗净,被唤醒的青草摇摆着身体,与风同舞,欢送小溪顺风前行。
凝柔听着婉转的琴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看到了那条小溪。
猛然间,琴声忽顿,凝柔不解抬头,可还未等发问的想法在脑海中产生之时,琴声便紧接响起。
琴声顿时高亢,小溪穿过乱石,路过青草,抚过晨风,突然吻上了树梢。
四溅的溪珠从一面垂直的峭壁高高跃起,看见了它从未见过的红色朝阳,白色云朵,蓝色天空,它像一只棕色的飞雀,翱翔在无垠的天际,碰到了许多以前唯有仰望才能看见的事物,心中顿生豪迈兴奋之感。
就像是从山里出来的娃子第一次见到繁华城邑里的新奇玩意所产生的心情。
可终究小溪不是真正的飞雀,山里的娃子也不沾贵族的衣边,最后只能无奈地跌落,汇入湍急的瀑布中,随波逐流。
琴声刹缓,丝丝悲伤充斥心间。
即便峭壁瀑布显磅礴,即便沿岸风景尤其多,可小溪却没有那么高兴了。
就像是从山里出来的娃子埋怨城里的燕窝鱼翅不好吃,绫罗锦缎不好看。
娃子从小就喜欢吃巷子里的菜,虽然咸了一些,肉真的很少;
娃子从小就喜欢看小山上的景,虽然丑了一些,树真的很少;
但是喜欢就是喜欢。
再怎样,那也是娃子的家,没有人会不喜欢家。
小溪虽是顺着瀑布继续往前流着,却早已提不起精神,像是唉声叹气地走在宽阔街道上的山里娃子。
也许就算忽然遇到一间冒出五颜六色炊烟的琉璃宫殿,娃子也仍会想念家里那间只能冒出几缕青烟的茅草屋。
感到了些许的孤独。
琴声由欢快转兴奋,由兴奋转悲伤,悲伤再添凄切,凄切深入孤独,凝柔的眼角早已堆积起晶莹的泪珠。
凝柔怔怔地抬起下颌望向弹琴之人,无奈泪眼朦胧,看得更是不甚清晰,只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还未等凝柔擦拭一番仔细辨认,琴声再转。
小溪从春天而来,却到冬天而停,寒冬的气息将小溪冻在了异乡,成了一条长长的冰块。
山里的娃子也离开了繁华的城邑,来到了另一座繁华的城邑,繁华有所不同,却都是异乡。
异乡突降暴雪,山里的娃子被困在了城里,无亲无故,四处流浪,直至栽进厚厚的积雪里。
孤独凝成绝望,小溪和娃子都有些绝望了。
凝柔好像听懂了琴声的绝望,堆积的泪珠稀里哗啦地一涌而下,凝柔啜泣着抬起头,抹着泪的时候觉察到一些不同,先前伫立的紫甲仙人好似不见了。
还未从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琴声陡然间又是一转,竟是有些欣喜。
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小溪上忽然多出了一尊香炉,溢散着暖暖的热气。
栽进厚厚积雪里的娃子骤然望见了一个女孩,发出如风铃般清脆的笑声。
香炉虽一尊,但小溪好像拥有了春天;
女孩虽陌生,但娃子好像回到了家里。
于是,有些欣喜,渐渐雀跃。
……
……
故事应该还未结束,只是弹琴之人有些疲倦,随手拨下最后的一道尾音,如风起,如松响,悠扬婉转,只是其中还夹杂了些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即便是听惯了琴声的凝柔也无法听懂。
第一道琴声那般刺耳,最后一道尾音又不明不白,这通琴弹得乱七八糟,比我家公子差得……
凝柔抹了抹还温热的泪痕,小声嘟囔着,只是不知为何最后一句却是无法说出口。
她曾经坚定地认为乐卿是全天下弹琴最好的公子,现在却有些动摇了。
不知是因为还陷在琴声所牵动的情绪中,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有睡醒,凝柔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他是仙人’便又是将动摇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是仙人,那乐卿公子便还是全天下弹琴最好的公子。
就在凝柔瞎想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扰了你的美梦,你就不打算出来教训教训本将军?”
白离!
声音传来的刹那,白离的名字便如一道惊雷在凝柔的脑海中炸响。
怎么会是他,难道刚才的琴声出自他手?
怎么会?
凝柔的心里虽是疑惑,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走下床畔,推开房门,来到院中。
院落中还在飘着雪屑,寒风偶尔贴上面颊,清冷的月光更是将此间小院映衬得寒冷异常,所幸凝柔早已将单薄的嫁衣换下,换上了厚厚的暖裳,以及新的狐裘。
白离起身而立,将棱角分明的侧廓留给了凝柔。
月光洒到红梅上,撷取了枝枝花影,插在白离的耳鬓间,绣在白离的白袍上,继而落到白离身后的古琴里外。
“刚刚的琴声?”凝柔整整地问道。
“是我,如何?”白离转过身来望向凝柔,含笑而道。
“什,什么如何?”凝柔整个人还处于有些呆滞的状态,不久前还缜密地计划逃跑的大脑已是无法清晰地思考。
想必是真的被白离的琴声所震撼。
“我打扰你的美梦,你不是应该责怪本将军吗?”白离有些打趣意味地说道。
“你所弹的是哪首曲子?”凝柔满脸认真地说道。
“无名小曲罢了,不过是我闲暇时兴之所至而谱,你要是喜欢我教你就是。“
“为谁而谱?”
“为天为地为君为自己。”
“自己?”
“有何不妥?”
“那琴声所包含的感情也是你自己的感情?”凝柔不再呆滞,不再严肃,却有些同情。
“你听得懂?”白离顿时来了几分兴趣。
“以前公子天天为我弹琴,听惯了也就听得懂了,只是像你这般悲痛的琴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第一道琴声实在难入耳,不知是因为你心有杂念还是学艺不精,但后面你既是能将人带到你的琴声当中,想必琴技很是高超。”
“你的这首曲子所包含的感情实在有些繁多,琴声先是欢快,就像是初生不怕牛犊的小孩子第一次见到接触大自然时的撒野,无所顾忌,无忧无虑,继而琴声变得高亢,小孩子好像兴奋了起来,可这孩子明显多了几分成熟,兴奋之余又夹杂着一种壮志豪情的感慨,可还在撒野年纪的孩子又怎会生出如此感慨,多出几分成熟,实在不解,实在不解。”
凝柔对着地上的月光,眉头微皱,连连摇头,却不知白离望着她的双眼多了一汪深潭的惊喜。
“我刚沉浸在琴声的高亢中,却又突转,悲伤之中再添凄切,凄切之后全是孤独,难道说小孩子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可这事情该有多么不开心才能让在撒野年纪的孩子感受到了孤独,琴声的情绪明明前不搭后,却偏偏转得毫不生硬,反而有些本该如此的错觉,实在困惑,实在困惑。”
“不是错觉,也不是本该如此,只是命该如此,”白离插了一句。
“可孤独也就罢了,最后竟是演化成了绝望,”凝柔有些不满地念叨着:“公子和我说过,琴声是用来描绘美好的事物,而琴曲是用来捕捉美好的事物,一首好好的曲子你写得如此悲恸,真是对不起这张好琴。”
“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绝望,如果有,那他一定会把这句话收回去。”
白离转身坐回琴前,双手轻抚倾之的弦,其上沾了些雪屑融化后的雪水,显得愈加清冷,白离望向倾之的目光虽是云淡风轻,但凝柔能够感觉到风轻云淡的下面有着绝望的回忆。
因为她也经历过绝望。
因此她比其他人更能听懂白离的琴声,而不是因为听惯了乐卿的琴声。
所以白离望着她的双眼中多了一汪深潭的惊喜。
自凝柔之前,无人能够听懂,即便是一直伴在他身旁的紫罗。
那一汪深潭的惊喜不是月夜遇春雨,而是久旱逢甘霖。
……
……
铮~
白离单手抚琴,缓缓滑过,扬起一阵淡淡的琴声。
有风停留,坠弯了腰的梅花晃了几晃。
铮!
滑过琴弦的手猛然回拨,激起一阵刺耳的琴声,像第一道琴声。
久立花前的凝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因为琴声后的话:“我送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