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早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弦,膝下也没有子嗣。幺爷住在后山跟下,一辈子经营着几亩薄田和几分烟地,除了无后的诅咒,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幺爷二十五丧妻,往后竟然也没人给他说媒。倒是大爷顾及兄弟情谊,给他说了好几房亲事,都不了了之了。
幺爷二十九那年,初春,天旱了将尽一个月。三爷去了米家镇吃酒,碰上财路,耽误了几天。恰好是三爷去的第二日,第一场春雨姗姗而来。我大爷那是还是青龙湾的老师,抽着放学半天都在犁田。刚好我爷爷也病了,家里的天地全靠老罗帮着张罗。这正是春耕的好日子,三奶奶挺着大肚子,看着别人家的秧苗都下水了,一日比一日愁。
“大哥,你看,有空帮忙犁田。”三奶奶招呼大爷说。
“我这一天也就有半天凑合着干点,等我弄完自家的地,再给你张罗。”大爷放下犁铧,靠着树,说。毕竟是书生,这种重活也有些吃不消。
“大哥,”远远的有人招呼到,“你家的耙还用不用?”
“是老幺啊,这几天用不着,把你尽管拿去。”大爷说。
“三嫂也在啊,”幺爷说,“你家的地怎么……”
“老幺,”三奶奶打断他说,“你可有空?我家那死东西去做他的发财梦了,家里的地还没耙。你看有空?”
幺爷卷了根烟,点着了,滋溜吸了一口,说:“是这样,三嫂,我这半天就完活了。只是,牛是借的罗家的,只要你问好了,我帮忙就是。”
话说这时候三爷把两岁的经勋托放在米家,自个到倒马坎运木料去了。。三爷牵着骡子走到倒马坎,满脑子都在算计:骡子是租的,每日二块八;自己吃住就在米家,不花钱;一车楠木二是,一天不歇息能拉五车……三爷满脑子都是发财。
“三嫂,今天就差不多能犁完了,明天就可以招呼人插秧了。”幺爷进了院门,吃着烟,说。
“真是辛苦兄弟了,饭就做好了,你先坐着。”三奶奶探出头,说。
“哪里的话,自己人应该的。”幺爷说,“这罗家的牛,是个夹黄牛(意为打人的牛),脾性不好,去年我看罗家人教牛,这牛就犟。就开春,这畜生挣脱了牛笼嘴,糟蹋了我半亩油菜。”
“哎哟,哎哟……”
“三嫂你怎么了?”幺爷慌乱地说,“三嫂,是不是要生了?”
“快去叫大嫂,哎哟。”
等到日暮,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啼。
“是个小子。”
“爹,不好了,爹。”二伯万经论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喊什么喊,什么不好了。”
二伯低声说:“幺叔被牛打了。”
这时候三爷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温顺的骡马,到了倒马坎。想着到了前面的树下歇息,好生抽根烟;想着明日就可以结算,五十块钱;想着家里的妻子快生了……
“嘶。”
骡马的一声嘶鸣把三爷拉回了现实。一车楠木和骡马都顺着倒马坎的石头滑下了沟。
三爷如同鬼上身,呆呆地坐在地上。
等到米家的人找到三爷已是大半夜了。这晚天气格外晴朗,却没有一颗星宿。三爷呆呆地瘫坐在倒马坎的石头上,一点的旱烟卷。
“万老三,你是让鬼招了魂?”米掌柜隔着老远笑到,“这都半夜了,天上也没星宿,有什么好看的。”
“老三,”米掌柜见三爷没应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家娃娃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才哄好了。”
“不会真是被鬼牵了魂去了吧。”一个胆小的后生说。
米掌柜一试,还有鼻息,就掐了三下三爷的人中。
“先抬回去吧,这天怕是要下雨。”
第三日,我大爷带着族里几个人去了米家镇,接回来了三爷。加上三爷的工钱,还倒赔了三十元。
三爷回来大病一场,一个月才缓过来。
“今年秧苗栽迟了,又碰上天干,”三奶奶说,“你又躺着,我也坐着月子,全靠老幺帮衬着,老幺被牛打了,没伤着骨头,不碍事……”
给经书整满月酒那天,三爷把经勋过继给了幺爷。
经勋认生,吵着嚷着要回家,三爷使出浑身解数,好歹才安顿下了小家伙。
转眼十四年过去了,经勋长成了大小伙。可这些年头却不大平安。
经勋叔小时候体虚,稍微大一点竟然得了脱肛这病。幺爷求了些土方了,用田螺温养身子。后来这病好了,却总是怪病缠身,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药罐子。那天幺爷去给老罗家收谷子,回家时经勋叔倒在猪圈,没了气息。
“干爹,”罗佩佩恰好回去后山给他爹送饭,碰见幺爷,急忙问,“这是怎么了?”
“是佩佩吧,”幺爷抱着经勋,哭哭啼啼地说,“你弟弟不成了。”
三天后,经勋草草下葬了,只有我们一大家人还有罗家。
“佩佩,我现在什么也没了。”幺爷靠着坟头,说。
“你还有我啊,干爸,”罗佩佩说,“你是我的逢生人,又是我干爹。”
“是呀,我还有你。”幺爷说,“还记得是多少年前呀,你出生那天,下着大雪。我上街给你万三伯家买小孩的新衣服,准备等着满月那天穿。走到大柳树下,去讨杯热茶,恰好碰见你姑婆抱着你出来。那哭的,叫一个响。我呢,是个不讨喜的人,也就你们家对我好点,就连本家的几位嫂嫂,也不待见我。你妈那时候,问了一句,知道是我也没好脸色,觉得这个逢生人糟践了孩子。倒是你爹说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碰上我真是碰上贵人了。”
“干爹,亏你还记得。”佩佩抹了一把泪水,说。
“我还记得呀,我家经勋就是那天下午生了。你也就大他几个时辰。后来经勋到我家了,我和你爹还谋划着等你们长大了,你俩凑一对哦。可惜呀,造化弄人呀。你是我干闺女,我这一辈子就没个人送葬了。”
“佩佩呀,你不晓得,当时呀,我吃了一支烟,吐了口口水,你爸就说,孩子起名佩佩吧,好养。”
“佩佩呀,你不晓得,你弟弟四岁还得要人背,我就托你老罗叔,给织了一个背篓,整天我去哪,就背着他去哪。”
“佩佩呀,佩佩……”
后山的林地空落落的,只有一两只麻雀啾啾地叫着,扑棱这翅膀飞远了。有序的日子总会发生着些无序的事情,就这样有序的日子也就渐变无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