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升学宴终于是来了。那是一个大晴天,天气格外燥热,人也格外热情。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宴席场面,甚至我大爷过世也没这么盛大,更别提我三爷了,尽管他们两位老人家在干溪也是大人物。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多的车,从老罗家停到二伯家。看到车上下来的小孩,我拉住了玩泥巴的王子豪和万世川,躲到屋里去了。在这个年纪,我已经懂了一种叫面子的东西。是呀,和车上下来的抄着普通话的、衣着亮丽的孩子相比,我只是一个玩泥巴的孩子。尽管在干溪镇,和我一般年纪甚至是我父亲他们、我爷爷他们也是玩泥巴长大的,但是我还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无形的自卑。那些孩子跟着大人,到水井湾掬水,到竹林里摇竹子,甚至一群人围成一个圈,抱着枯死的榕树。我顿时又找回了自信,甚至有些鄙视他们的意思。看着他们笨拙地在石阶上跳来跳去,还要牵着大人的手,我三两下爬上路边的一棵树,又一下子跳到草垛上。他们看我的神情,是带着向往和惊诧的。
等到宴席开始了,我抢着要上桌,倒是淼姐姐拉住了我,说让城里来的客人先上桌,他们还有事。是呀,这些城里人,和我们比起来高人一等。不信你看,干溪的乡亲们都在别处嗑瓜子聊天,把桌子让给了这些城里的客人。他们还得回去,他们很忙,而这些乡亲,最多也是回去喂猪放牛罢了,比起人家,理应让。
这些大人物吃过了饭,有的又去竹林和水边玩了,有的坐车走了。头轮席已经过了,该这些熟悉的乡亲们了。他们很多人都是抽大叶子烟的,突然接到大哥敬上的纸烟,却有些不适应了。
“这烟做得倒是精巧,却不如大叶子烟有滋味。”幺爷坐在堂屋,和他一桌的有我爷爷、四爷,还有新园的一些老人家。
我爷爷也拿起一支嗅了嗅。本来他老人家是不怎么抽烟的,但这几日被大伯带来的纸烟给惯坏了。他很内行地点火,滋溜一口,咳嗽了几声。
每轮八桌,都是八仙桌,一直从早到晚,没停歇过。大哥一桌一桌地敬烟,刚成年的他表现出了和在干溪长大的同龄孩子不一样的成熟和稳重。
我的记性特别好,尤其是记人。我看到了黑豆腐,吃过了饭就走了;还看到了那个小伙子,穿着白色衬衫,带着米苏和一个长得和米苏八分像的女子。那个小伙子吃过了饭就跑去水井湾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大概和我大哥一般年纪,我认出来了他是和黑豆腐一起来的。
干溪镇的整酒风俗是持续三天,其实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些实在的亲朋好友了。大人们是如何看待的我说不清,反正我是很热衷于参与其中。这让我有了玩的新花样,比如点鞭炮,比如和一群孩子为所欲为。然而到了第二天人都走得七七八八,我也没了玩伴。
“你们这里水好呀,清亮,冰凉。”我和万世川、王子豪去水井湾玩,看见大哥和一群人在水井边上坐着,那个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小伙子说。
“这条小溪是从灰千上面下来的。”大哥掬了捧水,洒在脸上。
“灰千,我一直想去来着。这是整个黔水县最高的山了,可惜没抽出时间。”那个小伙子看着小溪,一脸向往。
“你们过来干嘛?”大哥问我。
“抓螃蟹。”
“怎么抓?”那个小伙子问。
我没回话,只是挽起裤脚走到小溪里,翻开一块石头,果然有一只大螃蟹。
“别动,我来抓。”小伙子一翻身下了沟,一把捏住钳子。
“李嘉,你请了几天假?”大哥问。
“明天就回去。”那小伙子把螃蟹递给我,回了他一句。
“干脆多玩几天,反正是你老子也不扣你工资。”大哥搂着他的肩膀,嘻嘻哈哈道。
“兆华,你呢?”李嘉问。
“我反正回去也没事,不如去灰千玩玩,对了,万世焱,你可得把你妹上。我可听说你和我妹发展很快呀。”
“那好,李嘉,你去找几个车。”大哥想了想,说。
“开什么车,走路去,才有意思。”王兆华说。
“这样,你开你爸的车,兆华你去找个车,我们到了养猪场,你让万淼带他们先上去,我们去接我老婆她们,”李嘉想了想,说,“顺便置办点食物和水。”
“玉儿,你和万川回去换一身衣裳。”大哥叮嘱道。
“带这些小孩干嘛?”李嘉问。
“不带他你就等着睡山坡,”大哥指了指我,神神秘秘地说,“再说了,我这当大哥的难得带弟弟妹妹出去玩玩。”
听说要带我去灰千玩,我霎时感觉生活是多么的有趣。我天是不是一个安分的小孩,尽管在大人面前我表现出足够的乖巧和听话,但我的骨子里是好动的,我不喜欢无序的日子,我要无序的生活。甚至我还幻想着有一天天上又出现九个天阳,好让我来过一把当盖世英雄的瘾。
灰千呀灰千,你这条横亘在干溪镇和米家镇之间的山脉,为何这么的迷人?尽管每年冬天我都要上去住几天,尽管冬天雪花飞扬、大雪封山,尽管见不到兔子和野鸡,但你还是深深地吸引着我。而现在,不光是我,就连城里的朋友也要来呀。灰千呀灰千,你这条横亘在干溪镇和米家镇之间的山脉,为何这么美丽?是你福泽一方,让雨露和溪流滋养着干溪镇和米家镇的田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灰千呀灰千,你这条横亘在干溪镇和米家镇之间的山脉,为何这么残忍?要知道,有多少先人为了在你的腹地打拼自己的房舍、田地,丧失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你为何不保佑山民,让他们度过自己有序的一生。你为何要用无序的变化,结束他们平静的一生。
灰千呀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