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爷子过世了,这时候张老爷还在黔水县没回来。米国泰一面差人去县城找老爷,一面打理着张府上上下下的事务。尽管他只是一个没有碑认可的管家,尽管张老爷对他的态度也不见得好,但他还是由衷地做着自己本分的事,一家人的希望可全在他手上。
“先生,要不多留几天?至少等老爷回来也行吧。”米国泰把地仙送到府门,挽留道。
“不了,我看这山有些门道,上去转悠转悠,”地仙看着灰千山脉,问米国泰,“你们这里敬山神还是奉土地?”
“先生,我们这里只奉土地。”米国泰如是答道。
地仙捋着胡须,明了地点点头,说:“土地是该敬,山神也得奉,就是河神灶神也得供养着。”
“是,先生。”米国泰点点头,笑着问:“你就不想知道你的造化?还是你不想要?”
“我家世代就是贫苦农民,这个改不了,我只期盼着一家人能不饿着,能让我可怜的爹吃上几顿大米,喝上一碗仙人酿。”
“你爹怎么了?”地仙问。
“我爹是个疯子,年纪有大了,一辈子没吃上几顿大米,喝上几口酒。他呐,在犯酒瘾的时候就使劲灌凉水,我看着,都知道,心里也不好受。”米国泰耷拉着脑袋说。
“这样,”地仙把嘴凑到米国泰耳边,小声嘀咕着,“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这样怕是不好吧。”听完地仙的话,米国泰沉思着,半饷,才怯怯地说。
“那我问你,张老爷待你如何?”地仙抱着胳膊,做出一副明白的样子。
“还行。”米国泰细声说。
“还行,哼哼,这些地主老财,你看这米镇,良田千倾,可有你的一分?稻谷满仓,你可有老鼠吃得多?”地仙鼻子哼着气,愤愤地说。
“可我……”米国泰攥紧拳头,关节吱吱作响;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
“风水宝地本缘分,米镇当为米家镇。慈悲传家一百载,切莫回头为劣绅。”地仙吟着诗,走远了。等到米国泰反应过来,人却不见了,这才一晃眼功夫。米国泰对着地仙离去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进屋了。
张老板终于赶回来了,作为一家之主,面对乱成一团的一家老小,他显得格外镇定,既不掉泪,也不悲伤。他安抚了众人,问:“国泰,侯先生呢?”
“先生走了。”米国泰不敢看张老爷的眼,垂头答话。
“什么时候走的?”张老爷问。
“就上午。”米国泰如实回答。此时他的心里充满了茅盾感,不敢面对这位世代为主的张老爷。
“那地可看好了?”张老爷又问。
“看好了,就在那边的大泥田。”张家二公子说。
“弟弟,你不要乱讲,分明是白玉田。”张家大公子也说。
“你俩不要说话,不争气的东西,张家早晚败在你们手里,”张老爷狠狠地瞪了一眼两个儿子,问米国泰,“国泰,你说。”
“先生说了是在……”米国泰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说,“是在白玉田,那儿是整个米镇的龙脉龙头位置。”
“哈哈,我就说嘛,我早知道了,只是还得请个风水先生意思意思,对不?”张老爷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忽然问,“那大泥地呢?”
“大泥地在龙尾,是个要不得的地方。”米国泰双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地说。
张家老爷子出殡那天,天气格外好。白玉田还未成熟的稻子,却被割了,堆成草垛,一群麻雀扑飞到上面啄食。
老太爷的棺材,却怎么也放不下去。张老爷怒气冲冲地问:“是谁找的人挖的?尺寸怎么会小?”
大公子唯唯诺诺地说:“爹,是我找的人,挖的时候明明尺寸大好多,现在却……”
“住口,”张老爷说,“不成器的东西,上面都办不好,我看呐,还是让你二弟先去接管干溪镇的酒坊生意。”
“爹……”大公子哭丧着脸,他觉得是被人陷害了,但这个坑,却没有填土的痕迹,怎么就会平白无故小了?
“你还有什么话讲?”张老爷等着大儿子,问。
“没……没。”大公子慌张地退后一步,说。
“还不快去找人来?你想让你爷爷死不瞑目?”张老爷暴跳如雷。
“爹,我去。”二公子接过话,别过脸瞧了一眼大公子,往米镇的方向跑了。
张老太爷就这样安葬了,葬在了米镇最好的田地白玉田,葬在了米镇龙脉的龙头位置,葬在了米镇这个灰千腹地盆地的一个起眼的旮旯。
“爹,您吃鸡,专门为您杀的。”晚间,米国泰在自家的桌上,扯下一只鸡腿递给他的疯了的爹。
“儿啊,你怎么把家里的下蛋鸡给杀了,杀了用什么换盐,用什么换灯油啊。”疯子披散着头发,赤着上身,他看着桌上的鸡,咽了咽口水,却没接米国泰手里的鸡腿。
“爹,我要吃。”方才几岁的儿子米家兴站在门口,怯生生地说。
“儿子乖,那是爷爷的,爷爷年纪大了,你要乖,要听话。”米国泰的妻子抱着儿子哄着。
尽管家兴才几岁,但在这个贫苦的家却早早懂事了,他别开了脸,不再看桌子。
“家兴哪,来你也来吃,爷爷一个人吃不下。”疯子拿着鸡腿,对着米家兴说。尽管日子过得不如意,尽管自己也是个疯子,但他对这个小孙孙是格外喜欢。家兴长得和国泰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想起那时候他还没疯,他也有不算漂亮但却贤惠的妻子。而现在,别人都说他疯了,连他自己也承认,但他却在面对家兴的时候,表现出一个正常爷爷应有的慈爱。
“我不吃,爷爷你吃,我不饿,我最不喜欢吃鸡了。”家兴挣脱母亲的手,说着跑出去了。
“孩子他爹,”妇人把米国泰拉到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疯爹,面带愁容地问,“真的要这样吗?”
“哎,不如搏一搏吧,咱爹这般模样,也是活受罪。”米国泰叹息着说。
“可我怕……”妇人又说。
米国泰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妻子的眼睛说,“你跟着我,让你受罪了。”
“我没事,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咱不去做那种亏心事,好吗?咱给爹养老送终,给家兴找个婆娘,就这样一辈子,顿顿吃红苕我也认了。”妇人掉下了泪。
米国泰踟蹰了一会儿,甩甩头,说:“唉,认了,咱给爹养老,给儿子娶妻,不做那等亏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