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季节,小村的室外温度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零下三十度,可在铁顶笼罩下的小屋内部却非常温暖,目测室温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度之间。
老人毕恭毕敬地将我们请进屋,亲自关上门,又对身旁的刀疤脸说:“去,搬几张椅子过来。”
刀疤脸虽然人长得凶狠,但他身上的气质却给人一种十分平静的感觉,当他抱着一张太师椅来到我身后的时候冲我笑了笑,笑得很腼腆,跟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似的。
老孙盯着他看了一会,凑到我耳边说:“这人的三魂七魄都只有一半,命格也不完整,就像是被人强行剥夺了一般。”
我点点头,没说话,又看向角落里的那个少年。
一个原本该死的少年,一个魂魄不全的中年人,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里,说明了什么?
少年非常警惕地盯着我,眼神极不友善。
这时老孙清了清嗓子,问:“谁是八爷?”
站在我正对面的老头子笑得有些尴尬:“嗨,啥八爷不八爷的,那都是圈里人给我起的名号,我姓王,在家排行第八,您叫我小王或者小八都行。”
王小八,小王八?谁家爹妈这么缺德,给自家孩子起个这么缺心眼的名字!
我看了眼老爷子无比苍老的面相,“小王”“小八”这种称呼我实在是叫不出口,就对他说:“既然圈里人都叫你八爷,我们也这么称呼您吧,毕竟……”
八爷立刻摇着手把我打断:“嗷哟,可不敢当,不敢当啊!您是祖师爷请来的贵客,我哪敢在您面前称爷啊,您这么叫我,我可是要折寿的呀。”
“那这么着吧,”桃舞在一边打起了圆场:“我们就叫您老王吧,既不差辈分,听起来也体面。”
八爷点点头:“那行,就听您的。”
一边说着,刀疤脸又搬来一个马札,扶着八爷坐下。
我看了眼身后精雕细琢的清朝太师椅,又看了眼八爷屁~股下面的旧马札,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不知道伍子胥到底给老头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八爷心里,我们算得上是极其稀罕的贵客。
而且我有种预感,八爷在我们面前如此放低身份,一方面是因为伍子胥的缘故,另一方面,应该是因为他有事求我。
所以这一次我们请监理人出山,最后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场交易。
我嘴皮子笨,不适合跟人谈生意,老孙很自觉地挑起了大梁,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问八爷:“听说你们这一脉是鬼手一脉的分支,祖师是伍子胥?”
老孙这话看起来没头没尾的,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确认一下八爷是不是监理人,毕竟全天下的倒斗人有三分之一都出自老伍门下,其中延伸出的门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八爷连忙点了点头:“我们保墓一脉,前身原本是汉高祖钦点的守陵人,祭伍大夫为祖师。说起来,也勉强能算是鬼手一脉的分支。”
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他们这一脉是祭伍子胥为祖师,而不是拜伍子胥为祖师,也就是说他们的传承并非源自伍子胥,而是在立派之后才开始供奉伍子胥的神位,尊其为师。说白了,伍子胥只是他们的一种信仰依托。
至于刘邦钦点守陵人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楚汉争霸的时候,项羽曾差三十万人开掘始皇帝陵,因为没能挖进老嬴存尸的地宫,一怒之下把秦始皇陵的地上部分烧了个精光。后来刘邦称帝,为了笼络人心,外加顺便埋汰一下死后升天的老项,下令对秦始皇陵妥为保护,安排二十户人家住在秦始皇陵附近,作为守陵人看管秦始皇陵。
这二十户人中以王姓居多,经历数代繁衍生息,就形成了一个以保墓守陵为己任的新生世家。
听说早在二十世纪前夕,守陵人一族因为得罪了当时的盗陵王孙殿英,对,就是盗了慈禧墓的那个孙殿英,为了避祸举族销声匿迹,没想到他们的后代至今还坚守着氏族最初的那份使命。
至于八爷为什么说他们守陵人算是鬼手一脉的分支,就不得知了。
其实我是很想了解一下鬼手一脉的内情,可八爷似乎并不打算说太多。
老孙也没打算继续往下问,他长长吐了口白烟,对八爷说:“行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这次我们来,是想去老林子里找天墓,需要你们这边提供一个人跟着我们进山。”
八爷憨厚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夜里祖师爷托梦了。不过您也知道,伍大夫虽说是我们的祖师,但我们这一脉也没从他那得什么传承……”
老孙掐灭烟头,而后挥手将八爷打断:“我知道,你的人要跟我们进山也是有条件的,说吧,什么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会尽可能地满足你。”
刚才没进来的时候,八爷光是从窗户里看见我们就忍不住一通三跪九叩,可现在却换了一副嘴脸,不但话语中流露出了一丝买卖人的世故,而且他刚才那番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提醒我们别拿伍子胥来压他,对了今天这场交易,师门、传承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要知道,就算他们这一脉没有从伍子胥那里得到什么传承,八爷也不能说出来,他这么说,完全够得上欺师灭祖的罪名。
这时候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少年来到了八爷身后,他依旧是用那种充满警惕的目光盯着我,不过我发现,当他眼角的余光在八爷身上扫过的时候,流露一种深深的担忧。
老孙皱着眉头看了少年一眼,张口想说话。
我先一步抢了老孙的话头:“你们的条件我答应了,”一边说着我就站了起来,对那个少年说:“不过这次去寻找天墓,路途艰险,如果你能度过这一劫,我能保你活,如果你度不过,那就是你的命,躲不了,也逃不掉。”
八爷愣愣地看着我,少年也愣愣地看着我,老孙狂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咯吱窝,一脸便秘地问我:“不是,老狄,他们还没说条件呢,你怎么就答应了?再说了,这小子下巴上毛都没几根,能靠谱吗?”
我白了老孙一眼:“不靠谱能怎么样,你是想带着这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老头子去,还是带着这个三魂七魄有有一半都在别人身子里的刀疤脸?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没有的好。”
八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脸崇敬地看着我,片刻之后,突然老泪纵横,拉着身后的刀疤脸和少年匍匐在我们面前,又是一通跪拜。
我们几个赶紧把他们扶起来。
八爷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背擦掉脸上有些浑浊的泪痕,一边不停地说谢谢,他的声音嘶哑,说话的时候常常泣不成声。
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行了,你也别说谢。这次你孙子,不对,应该是你的曾孙跟着我们进山,也算是还你们当年欠下的债,当年你们强行留住他的命,可是逆天道的大罪,你们种下了因,却让他承担这样的果。所以,就算他不能活着回来你也别怪我,因为死,原本就该是他的命数。”
八爷还是不停地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桃舞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去山口吧。”
我点了点头,对八爷说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说起来,以八爷的身份、年纪,早年他也绝对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可就在我们出现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却完全失去了阵脚,还险些在三言两语间背弃了师祖。
八爷之所以会这样,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今天他要做的这场交易,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其实刚进屋的时候闻到保尸丹的味道,我就知道少年的身体正在腐烂,他的魂魄有一半是他自己的,另一半则来自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刀疤脸。无论是谁,都无法彻底适应这种强制融合而成的灵魂,而大部分人的排斥症状就是身体快速溃烂。
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在三岁之前就已经死了,是八爷用秘术保住他苟延残喘的半条命,又是他的父亲用自己的一半魂魄让他变成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孩子。
十多年的时间里,八爷用保尸丹延缓了他身体的腐烂速度,并让他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发育。
可即便是世上最好的保尸丹,药效也是有极限的,尤其是随着少年的身体不断生长,需要不停地补充各种各样的营养和能量,这些营养和能量会让腐蚀身体的细菌和微生物大量滋生,却也在同时大量消耗着保尸丹的药性。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就在不久前,八爷手中的保尸丹已经全部用尽,而当今天下又没有人会炼制,如今的少年,已经是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