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临走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嘴脸,很严肃地对我说:“去了人间,就要遵守人间的规矩。你还记得是什么规矩吧?”
一看到老张这样我就心烦,真是的,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考虑到老张手里的两百多张欠条,我又忍了,冲他点了一下头:“记得,在凡人面前不能使用神通。”
废话,能在凡人面前施法的话,你犯得着来找我吗?
目送老张一脸阴笑地滚蛋之后,我也准备启程了。临走前我让老阎帮我照顾淘淘和闹闹,老阎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最快明天,老阎看看淘淘那张比我家五十三寸彩电还大两圈的大脸,又看看我,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没理他,从冰箱里拿了六瓶水,离开客栈,骑着我的电瓶车驶向九泉公路收费站。
要说九泉公路这个地方虽然没什么活人,但风景有时候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每次我刚出门的时候,路边开满了一望无际的红花,空气中飘散着动人心魄的芳香,不过由于色彩太单一,看一会就腻了,感觉那个味道里也隐隐约约出现了腥臭。
路边有几个穷鬼看见我,笑着朝我打招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心里暗骂,这几只老鬼经常到我店里买水,回回赊账,从来没给过钱!
收费站离有间客栈不算太远,没多久我就远远望见牛阿傍那张黑乎乎的老脸,他原本是老阎的管家,多年前犯了事被老阎一怒之下赶到这里来做收费员。这货的长相很有特色,绝对是见一次永生难忘的那种,他脸上四分之三的面积都用来容纳那顶硕大无比的朝天鼻,加上鼻孔大嘴巴小,如果你的视线沿着他的下巴向上仰视,基本上只能看到他的鼻孔。
有时候我就怀疑,那个巨大到无以复加的鼻子才是牛阿傍的本体。
来到收费站,我简短地告诉他我的目的地,牛阿傍点了点头,很自觉地拿走了我车筐里的六瓶冰水。九泉公路的收费站从来不收钱,唯一接受的货币就是我家专卖的这种冰水,每次按照目的地的远近确定收取的数量。
在依次检查过我的瓶装水,确定没有缺斤少两之后,牛阿傍朝收费室挥了挥手,很精炼地说了两个字:“放行!”
我礼貌性地朝牛阿傍笑了笑,天杀的,这厮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也懒得再理他,骑车离开了九泉公路。
在九泉公路这个地方,不管要去多远的地方,只要缴纳足够的冰水,就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迅速达到,很是方便。不过老阎在设计这条公路的时候显然不怎么注重用户体验,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就把我颠簸得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等我从翻江倒海中缓过劲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一条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巷子。
九泉公路上没有朝阳日落和四季变换,除了那些艳红色的彼岸花也没有多余的风景,骑车行驶在长满青苔的老巷子里,我突然有种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的感觉。
深深吸了口气,嗯,果然是老巷子,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臭味。
人间的七月是雨季,刚下过一场雨,天色暂时没有转晴的意思,闷得要命。
骑车离开巷子口,就能看见一座九十年代初期的危楼,多年失修的墙壁上已经隐约遍布着毫厘深的裂纹,在一面发黄的破墙上镶着那块用发光二极管简单拼凑成的牌子:老巷子咖啡屋。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座危楼,这样一个廉价到不能再廉价的门牌,竟然能够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吸引十万人在此驻足。说这个地方没问题,估计连鬼都不信。
将电瓶车斜靠在路边的半截废灯柱上,我用手指简单梳理一下头发,人模狗样地进了咖啡屋。
咖啡厅的内部装饰和这座建筑的外墙一样陈旧,古董唱片机里放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特有的披头士音乐,在这个完全没有时代感的小地方,我久违地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好几十岁。
吧台是用那种暗色调的旧材料包裹起来的,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人正埋头按着计算器。
他穿着一身阿玛尼的西装,衬衣的款式极少见,有可能是专门定做的,但不管是西装还是衬衣,不管是颜色和款式搭配都没什么品味。所以很明显,他很有钱,但暴富的时间不超过五年。
而且和他的身材相比,衣服的尺寸明显有些小了,衬衣的下边角有两个散碎的线头,右侧小腿上有一片还没干透的水迹,在这层水迹的外围还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泥点,从他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掺杂着99号汽油、过期古龙水、烟焦油的味道。
另外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不过不太明显。
所以很显然,他发福的时间不超过一年,早上是开着名贵跑车来的,但因为跑车的空间比较狭窄,而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发福后的体型,所以在下车的时候右腿蹭到了车身上,沾上了污泥,刚下过雨,跑车因为速度快底盘低,比其他车辆更容易溅上污泥。
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曾用干净的水清理过小腿上的泥,但很显然,他清理得不怎么彻底。
从戒指的痕迹上来看,他曾经结过婚,离婚时间一年左右。
从古龙水清淡而又不失高雅的味道上来看,他的前妻应该是个很有品味的人,因为一个连衬衣开线都毫无察觉的人,不会去关注古龙水的牌子和味道,不过这瓶古龙水显然已经过期了。
而且很明显,他是个烟民。
我就这样站在吧台前,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胖子,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不断按着计算器,每按下一个键,他脸上的表情都会发生十分诡异的变化,一会喜笑颜开,一会如丧考妣,蚕蛹大的汗珠顺着他已经秃了一半的脑袋滴落在吧台上。
如果不是闻到从厨房里飘来的浓香咖啡味,我绝对会有一种误入神经病医院的感觉。
我干咳了两声,胖子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尴尬地笑了笑,问我喝点什么。
我问他有什么可推荐的,他说现在只有摩卡和草莓圣代,我点了摩卡,对于那些过于甜腻的食物,本人向来没什么兴趣。
胖子招呼我之后就去了厨房,我则找了一个靠近橱窗角落的位置坐下。
店里的空调显然也有些年头了,不时发出半死不活的嗡嗡声,好在吹出来的冷风还算凉爽。我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打量这个光线暗淡的小空间。
整个咖啡屋除了我和厨房里的胖子,就只有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年人,正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吃草莓圣代。他的穿着很讲究,老式西服的口袋里塞着半截奶白色的手帕,两鬓花白,却梳理得非常整齐。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些旧上海的老绅士。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冲我礼貌地笑笑,我还之一笑,然后将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整个咖啡屋里充斥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大多陈列在吧台附近的小型宝物架上,我留意到宝物架最显然的位置立着一张合影,一群员工正围着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人,每个人都笑得很阳光。那个秃顶男人现在就在厨房里为我准备摩卡,在照片中,他还是穿着这件阿玛尼西装,在一群穿着侍者服装的员工中间非常扎眼。
过了一小会,胖子端上了摩卡,我尝了一小口,味道竟然出奇得好。
胖子见我无比享受的样子,一脸满意:“咖啡豆是专程从古巴空运过来的。”
“主要还是手艺好。”我冲他笑了笑:“这种咖啡成本不低吧。”
胖子被我恭维了,自豪的表情全都写在脸上:“不值几个钱。你要是觉得味道还可以,欢迎以后常来光顾。”
我点了点头,继续小口地喝咖啡,胖子重新躲到吧台后面按他的计算器,我从余光里看到他依旧是一脸五味陈杂的表情,举手投足之间充斥着一股暴富小老板的市侩,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喝完摩卡,我翻了翻报刊架,没有我钟爱的八卦小报,于是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看日期竟然是前一个月的晚报,我又仔细查看了身边的报刊架,所有报纸都没有按照日期归类。我心里奇怪,扫了眼前座旁边的报架,最靠外的一张报纸是昨天的。
所以很显然,我这个位置之前有人坐过,是个女人,她潦草地翻过报刊架上的所有报纸,每份报纸上都残留着同一个牌子的香水味。
可什么样的人会把两个月的报纸从头到尾全翻一遍?
这件事有些可疑,但也未必和黑水事件有什么牵连,说不定上一个坐在这个位置的顾客患有某种和报纸有关的强迫症。鉴于某些不成文的规定,我必须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清楚。
坐了一会之后,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头绪,拿出手机拨通114,咨询一个叫青椒炒肉的饭店,服务台说在东方路上有一家,刚刚开业不久,问我需不需要预定。
我随便预定了一个位置,然后起身到吧台埋单,胖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手脚麻利地收钱、找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