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何为天剑?”
“剑循天道,谓之天剑?”
“义薄云天,以天为剑?”
小斗笠一连三问,白龙不答。
他们严肃的对坐着,小斗笠参悟天人至理一般。
白龙的两只眼却斜看着小斗笠铺在地上的字稿,歪歪扭扭的写着什么天理,天道的大道理。
这是她外出十三天的成果,访名家,拜名士。
你让一个没上过私塾的江湖浪客怎么回答。
他答应过小斗笠,只要练成天剑,就会告诉她答案。
白龙一生剑法之精粹,汇于一招,取名天剑。
小斗笠十二岁那年习得,昏迷了七天。
她醒来的第一眼,是令她十分吃惊的一幕:
非是白龙横尸当场,也不是白龙带回个赤|裸的女人,
而白龙靠在她的床边睡觉。
白龙从不在有活人的地方睡觉。
甚至她一度以为白龙不需要睡觉。
看着这样的白龙,还是第一次。
小斗笠为练“识毒”数天内白龙在饭菜,饮水,甚至河水中下毒。有一次她夹了白龙吃过的菜,自以为安全无虞,却中了毒。
她未看出,白龙吃一次菜就配一口汤,那汤中有解药。在想通之前浑身无力的倒下。她中毒濒死之际,醒来之时白龙甚至不在身边,而是继续研习可以毒杀小斗笠的毒药。她以内力催毒,却怎也不明白,为何会心痛,究竟是武功练差了,还是....
她同白龙赶路,林间过夜,早上醒来发现盗匪已至,白龙不见踪影。那人竟然是崆峒派流放的恶人,三煌明烨刀已练至五成火候,炎气炽盛,就算杀一个孩童都收不住招式之锐。临危之时,以一手游龙惊凤,击穿对手武脉,掀起一阵炎涛。那是她学武以来使出最好的一招游龙手。
恶人含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倒下,那时刀头离小斗笠的喉咙只有半寸。
这时白龙在哪?白龙在赶路!她哭着跑了三里路才追上悠然漫步的白龙。
而白龙却打趣说:“只不过今天没喊你起床,也不用气成这样,快别哭了。”
一点也不好笑。只会让小斗笠更害怕。
白龙面具下到底是何面容,他到底是用什么表情说出这些话语?
以前的她一直等着这一刻,可以偷偷摘下白龙的面罩,看看他的真面目。
白龙睁眼的时候,每一刻仿佛都映着血。而垂眉一刻,万籁俱寂,好像静夜小镇白户人家中吹灭了最后一盏灯火。她的手伸在空中,还是停了下。她心痛,她好奇,她害怕。但,这是第一次看见白龙的软弱,已经胜过她想知道的任何一种表情。
她不愿破坏这份宁静,能看到白龙这份眉目就已足够。
在她手指悬滞犹豫之刻,白龙突然睁开了眼,有一刹那的惶恐和警觉,随即又镇定下来,若无其事的问道:
“我刚才睡着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睡了,却装作好不在意。
小斗笠点点头,承认道。
她恨白龙的这份镇定。杀手任何时刻都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
她恨自己也不能例外。也许白龙一生都会是这种人。这感觉就好像心中的某盏灯再次熄灭。
七天,“您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这招叫天剑。”小斗笠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白龙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请教过少林唯识大师,他说,你的天剑可能是涅槃之道。我跟当朝名儒王别诗学了一大堆深奥的话,什么天道,人欲云云。我就不信引不出天剑二字的含义。”
“学和尚打机锋你倒是学的有莫有样,还剑循天道,呵,你下次最好做首诗给我听。”若不是那条白巾,白龙肯定是在笑,至少小斗笠希望是。
小斗笠气的涨红了脸:“之前师傅您就是不说。好我可以当作师傅您故作高深。但现在,您和约定的条件我完成了,再不告诉我,就是说话不算数。”
白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为师说话算数,你是会后悔的。”
小斗笠:“不后悔,我要知道它名字的含义。”
白龙:“上次你问我送你的云龙脊,多长,多重。我本以为你要参悟更高深的剑法,于是就偷偷跟踪你。”
小斗笠惊呼:“喔!!师傅,您竟然跟踪我!”
白龙抱着肩皱着眉说道:“我只记得你在镜子前自言自语‘此剑乃天外陨铁所铸,剑锋二尺七寸,净重四斤三两二钱’。第一次忘了三两二钱还是二两三钱,因此你又练了第二遍。”
小斗笠羞得面色通红,扑过去要捶打白龙。“别再说了!”
白龙学着小斗笠的口音“沃乃兜笠大侠,四岁学剑,未逢一败。四岁,听好是四岁。”一边说,一边躲着小斗笠的小拳头。
有些少年儿时天赋其才,四岁已可作诗。
本是轻松的玩笑,小斗笠却发现,白龙的肌肉是紧绷着的,就像他杀人时一样,她恨白龙这种警觉。连自己徒弟都不能尽信之人,有时更是一种可怜。尽管白龙无意如此,但他之警觉已经伸入骨髓,让他做任何一件事之时都有着戒备,带刺的笑,或者面具下,他不曾真的笑。
小斗笠不想继续追闹下去,于是问:“告诉我天剑的意义吧。”
白龙“真想知道?”
“真的。”
“说出来你会后悔的。”
“我四岁开始,到现在,学会了你半数杀人剑法。如今习得天剑,几乎无所不杀。我若不知天剑的意义,他们问起来,我只好把他们灭口了!”
小斗笠故作凶狠。
白龙哭笑不得:“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可怕的多。”
小斗笠:“是吧!为了这个江湖的安宁,您就说吧。”
“天剑,天字最大。”
“嗯,嗯。”
白龙道:“据典籍记载,以天剑为名之剑招,有史以来,共有七十三部武功,八百二十二招。其中以二十三招,四部剑法名动江湖超过十年。以天剑为名之剑,更是无可计算。”
小斗笠道:“自称天剑的那么多,那有没有自称地剑的?”
白龙道:“称地剑的武功,历史上也有数十种,但大多都是天剑创者的夫人或者徒弟,或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各种败笔。”
小斗笠道:“没人愿意起个注定排行第二的名字。”
白龙道:“天剑的存在,几乎覆盖整个历史,但是天剑往往徒有至高的字面含义,却败余其他武功绝学。三百年前,曾经有一部叫天剑的剑法,败给一部叫碎石功的掌法。丢人之极。数十年都没人敢取名天剑。”
“好啦,师傅,我想听天剑二字的意义。”
白龙久久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说道
“天剑的意义就是.......趁现在没人敢取这个名字,我取。”
小斗笠瞪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龙似乎没看到她的神情,情绪很投入都继续道:“天剑二字当什么讲,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太多剑招名字浪费时间。不如,先占了这个名字,江湖上打出一番名堂。让这个时代的人,最多只配叫地剑。”
小斗笠听着,呆坐在床上,随之忍不住抽泣起来“我活了十二年!从来没听过这么无聊的解释。”
她以为十二年很长,十二年前白龙就已名动江湖。
白龙非但没安慰她,还快笑了出来,“这个解释,跟在‘三两二钱’之后,别有一番韵味。”
天剑,天下无双之剑。
白龙一生只用过一次。
唯一的那次,诛杀了天下第一巨兽蒙古沙虫。但也因此重伤濒死。从此再也没用过天剑,也无人知晓天剑之名。
小斗笠习得天剑之形,但若真正用出天剑,还需要一样东西。
白龙告诉她:“你必须下山寻找我所没有的东西。”
小斗笠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次轮到师傅打机锋了吗?”
白龙道:“不,我形容不出,就算我说得出,你也理解不了。”
曾经至少有十二个自以为是的成年人,对小斗笠说过这样的话,最后有八个人无地自容。但小斗笠知道这次白龙不是说着玩,否则他为何平生只出过一招天剑。
白龙没有的东西,传闻中很多,有人说白龙没有脸,白巾下不过是骷髅。不然为何不肯露脸?
也有人说白龙无情,不然为何杀人不眨眼?
至少,人人都认为白龙这个人肯定开不起玩笑。不然传闻为何如此可怕?
小斗笠却知道,师傅这些都有,只是没听说师傅没有朋友。
如果是朋友,他为什么不直说呢?
小斗笠当然知道,白龙不是故弄玄虚的人,绝不只是有没有朋友,或是性格有什么缺点这么简单,既然非是言语能领悟,一定是小斗笠需要亲眼见到才能理解的东西。
就像剑意。
修习天剑第一步是内功,也是白龙所传剑法任何一招的第一步,就连那把云龙脊收入剑鞘,都让小斗笠练了五年。
修习天剑的第二步,竟然是画画。在纸上,画出自己想要使出的剑路。画出一千零八十种。
随便画。当年小斗笠就照做了,而且孩子脾气一犯,画得天马行空,但也不乏她自创的高明剑招。画了七个时辰。
白龙告诉她第三步:“画的好,现在,我让你把这些剑招从画上立起来。”
小斗笠一怔:“什么?”
但她天子聪慧,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白龙让她用一种凝固在空气中的特殊药草烟雾去画。
并且再把这些招记入自己的脑中。
当时小斗笠觉已有被骗的感觉,好像刚才都已白画。
让自己的剑法“立”起来,就要将把幻想中之剑法施展成可用之剑招。那也是第一次觉得想象力竟让人觉得沉重。可她还太小,不明白“想像”本身就有重量,想与做之间的鸿沟之下,埋葬了这世上多少梦想家?
可她依旧坚持画了七个月。
接下来,就到了天剑的第三步:剑绘于心。
天下多少剑法宗师,谈论剑之至高境界时不得已至于此句“剑在心中”。剑法宗师层出不穷,但他们的传人往往不济。因为在这参悟天人之理的之时,他们早已词穷,甚至他们本身就理解不至最深处,又怎能句句达意。
白龙却不同,所以他配有小斗笠这样的传人。
白龙道:
“天有四道。
天之一道,短长之道。天下万物,皆有长短高下之分。”
“天之二道,广聚之道。其道如画,八方所见绘于一卷。”
“天之三道,深浅之道。画有深浅,则包罗万象,无所不至。”
“天之前三道乃宇道。而第四道,则是宙道。宙者,时也。时之大道,无可逆,不可分,山河风云之变迁,天地万物之生灭,莫不循此道。四道共行,谓之宇宙。”
“然则,招有快慢,剑有先后。天道即是人道,宇宙四道绘于心,发之一剑,则无所不败。即是天剑。”
这一道道天之妙理,层层思之,十二岁的心智,竟也理解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人世之中。
“剑有可凌然长刺,剑可横削纵斩,剑无所不至,然而天下武功皆有快慢先后之分。天下武功皆逃不出这四道,甚至....”
“甚至包含你所见所知的一切。”
小斗笠万没想到,这第四道,练了十七个月。
白龙更是心惊,他以为这招小斗笠需要练十七年。
这四道之深,不仅自己闻所未闻,就算是请教山下的有学之士,也道不清一二。小斗笠虽已悟出天剑四道修习之法,却隐约觉得“天剑”二字有个深奥的含义。也许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有此成就,只是因为她比别人更刻苦。白龙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明白我对你说的话之前,不要用天剑。”
小斗笠两年前因为一件事,负气离开白龙之后,深深得记住这句话。
那件事让他们几乎决裂,但不知为何白龙永远在心中总有个位置。
如今当蒙古沙虫再度祸乱北漠的消息传到中原之时,回忆中的故事如昨日之景,触之可及。
她就像大部分听说沙虫再现的中原侠者一样,买上一只骆驼或一匹马。
带上水袋,干粮,和银子。
向着大漠出发。
沙虫不非是小虫,传说而是超乎人世想象魔物。
究竟存在与否?还是未知。
为何天下豪杰愿意去探一件未知的传说?绝非扬名天下如此简单。沙虫每出现一次,都伴随着宝藏的失窃,离奇的命案。
天下人趋之若骛,或扬名,或逐利。
而小斗笠要的是一段故事,关于白龙的故事。她早可运功祭出天剑之招,却差一道关键。只有揭开师傅不愿说的秘密,才能完成天剑这一招。就连白龙一生都只施一次“天剑”,她若在神功未成之时贸然轻出此招,后果不敢想象。
她从来不曾了解自己的师父,她只知白龙双手沾满血腥,仇家无数,却从不见他自责懊悔,更不知他经历为何。
小斗笠本是想习得杀人的功夫,杀天下该杀之人。
在她第一次见到白龙杀人之前,她一直以为武林就是个杀人人杀的戏台,生命不过是一场豪赌。当她第一次见到武林中的人在白龙剑下皮肉创裂难愈,永远无心跳,再无呼吸,她竟分不清何为“仇恨”,何为“大义”。那些书中虚无飘渺的词,在血中融得朦胧不清。
那一刻才知,原来夺走别人的性命,有这么难。
一顶斗笠,遮风挡雨。竹苇相间,每一折出自白龙之手,质地致密,错落有致。
她细嫩的手轻抚这顶斗笠,阳光流于指间,触碰到暖心的温热,留恋,摩挲。感受不倒任何戾气和戒备,这顶斗笠也许是白龙心中最后一片净土。
一柄神剑,云龙脊。软锋缠身,流光华彩,出鞘无曲,势若分天开海。宁愿受伤,也不轻易让此剑出鞘。更不愿让杀人剑法出现在江湖,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她身负绝学”游龙手",只伤不杀。江湖有人称她为“不杀人的小斗笠”。
但是当小斗笠不得已出剑之时,你就要见识何为地狱。
除了天剑之外,云龙脊共有七大绝招,人间至凶。
每一招她都已习得,但未曾用过。
云龙剑法初式就已充斥戾气。
武休一战,仅初式就已杀得乾坤泣血。
一旦使用任何一招,招式将会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再也无法忘记。
就像人之闻道,闻道则明理,明理后却不可逆为不明的混沌状。这是苍天恩赐,还是神明惩罚,谁也说不清。
白龙剑招,唯有天剑,是至胜之剑。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武学极限有所追求,而非杀人。
小斗笠玩弄着自己的鬓角,哼着不记词的曲调。斗笠下,晶莹剔透的双瞳,像是会笑。你却看不穿她的心思。
她骑着不像成年的骆驼,一晃一晃的像塞北大漠独行。 无风的大漠上,地平线那弯曲的空气在发抖,她能感觉额头丝丝的汗在蒸发。
她多么想有那么一刻,忘了身上的云龙脊,只记得头上的斗笠。
就像世人所见,所称的那样。
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