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那些是小斗笠所未能意料到的三件事。
接下来是一件她早已知道的事,却还是有一点意外。但这样的意外,却又是一种不意外。
因为心中有些断了线,隐约得接了上来。
“天裁旗令”
当穆人龙拿出了旗令之时,在场高手皆已哑然。
据江湖传闻,天裁会从未用旗令打过财宝的主意,支山之人本可以用任何手段搜罗财富,唯独不会用旗令,旗主一生只得一旗。而钱,无论多少都花得完。唯旗令可做之事,旗主一生都不敢想。
比如,让一个门派从此历史上消失。
此城究竟为何被盯上,一时谁也说不清。
但除了这份财宝,众人又能想到别得理由?
理由并不那么重要。
“华山七剑,本城城主。”穆人龙以低沉的内力催其嗓音,保证每个人将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裁会已经开始动手!”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是显而易见之事,副城主口中说出,还是令人震撼。
没人活着见过天裁会主山之人如何动手,本刚答应封城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 。
“天裁旗令一出,必是尸横遍野,如铁蹄过境,十里无一完木。沙暴降至,届时‘主山’之人如何能得手?”
“此东瀛忍者,必是早已入城主山之人,只为让我们自乱阵脚!”
“城中群侠溃散,天裁会之势力独取宝藏,岂非如探囊取物?”
穆人龙接连三句话听起来甚是有理,惹得人心惶惶。
赵掌柜只听说过天裁会,“主山”二字,同其他人一样,不曾听闻:“何为主山之人?”
快雪候道:“天裁会分‘主山’和‘支山’。‘主山’是可以毁天灭地的一群人,其真身无人得见。人数,兵器,门派,江湖众人一概不知。来无影去无踪,刹那间却可以荡平一座城。”
赵掌柜:“这些人只执行天裁会旗令?为何平日不见踪影。”
快雪侯:“‘主山’这群人,难以号令,千金难买。投其所好,所给的好处,并不是凡人能想的通的。”
赵掌柜道:“那天裁会之主,定是很可怕的人。为何不曾听闻?”
快雪侯神色略变道:“天裁会,早已没了主人。”
赵掌柜惊异道:“没有主人?”
快雪侯道:“没有。”
赵掌柜道:“没有主人?那他们听谁号令?”
快雪侯道:“一套规矩。”
赵掌柜不解:“一套规矩?如同国法?”
快雪侯道:“老朽也只知大概。天裁会中分处刑,太平,暗杀,金银,墙耳,门生,武训,旗令,人言九大堂,分别以名利运转,金银堂主控财力流转,处刑堂,监视金银堂银两之派发。太平堂主攻伐。以战弭兵,遂得天下太平之意。墙耳,则取隔墙有耳之意,搜罗天下讯息典籍,其能堪比丐帮。此唐最可怕之处,是将搜罗来得来之武功典籍,交武训堂钻研。武训堂再从门生堂中挑选得意门徒,训练出来再交给其他各堂。更有甚者,天裁会势力,遍布江湖各个角落,只要你为天裁会做事,天裁会就可以把你捧成一方大侠。”
赵掌柜听得目瞪口呆:“天裁会当有如此可怕?但这小人又如何要变成一个大侠。”
快雪侯道:“不难,若是百姓也是天裁会之人,小人何尝不会唤作‘真侠’,操纵天下人言,这正是人言堂之能。”
赵掌柜难以置信:“人言可造?”
快雪候道:“天下何物不可赝制?赵掌柜见得可少?”
赵掌柜似乎有些许赞同的点点头,他毕竟见多识广,假仁假义,假道学;赝品,劣币,仿字画,天下之伪亦常领略一二。
快雪侯道:“就算百姓非是天裁会之人,人言堂一样可以贿赂这些百姓。包括官府,江湖榜,说书人,只要是银子经过的地方,都会水到渠成。更何况如今天裁会可替人赝制名声,以此循环相贿,还怕不能投其所好?”
赵掌柜道:“那这世上还有何真伪可言?”
快雪侯道:“早已无真伪可言。赵掌柜难道没发觉,自从咱为名利奔波一生,已经就算入了这个天裁会。”
赵掌柜眉头一皱道:“你说我们已入了天裁会?”
快雪侯道:“这世上虽已无人做你我的掌门掌柜,但咱们若为任何一笔银子,任何一种江湖美名而说过一次违心话,又和天裁会有何异处?天裁会非为门主命令而动,却因名利流转而生,与天下人有何异处?”
赵掌柜不言,默默点头,他第一次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道理,却说不出不能接受的理由,这个江湖,岂非本就是个更大的天裁会?
城楼前的穆人龙也察觉到群侠不安,就像初次看到天裁令旗之时,没人能保持镇定。但现在并没有调整心绪的时间。
“若现在你们就逃走。沙暴过后,主山人马具到此处。这里所有的银子,迟早都归了天裁会,而你们将背负江湖上的一生的骂名。不仅是天裁会放过你,我们和华山派也不会放过你,你在全天下人面前都不会抬起头。”
他的话,至少让那些有诛虫之愿的人动容。这名扬天下之事,又怎会来得如此轻易。躲在中原酒馆和赌场里的废物们,又是怎样等待他们出笑话的?莫说大好年华堪不破虚名,一生若不能为自己声名拼上岁月光阴,那他又怎能说自己活过?
让小斗笠最意外的是。
经过了这样些匪夷所思的事,群侠此刻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动。
她试图观察这些人的神情,并无愤怒和不甘。
果真没有人想离开这里,难道这就是真正的侠者气概?
不对 ,一定有什么不对。
瀚海孤舟之内,此刻没人再反对封城。
他们誓死要找出这个东瀛忍者,不放过一个天裁会之人。
没人要逃。
一定有什么不对,他们没这么勇敢 。
对此,小斗笠觉得很头疼,不住得捶打斗笠。
一定是想漏了什么。
莫非这些人真的不忌惮天裁会?天裁会的支山之人若是调遣门人来袭,这城一样不会好过。他们怎么会不怕?
沙虫,东瀛忍者所造成的恐惧,现在在哪?真正和天裁会交手过的人,在中原也不占少数。
为何一个反对者都没有?难道他们更怕萧东岛和穆人龙?
这出奇的平静,让小斗笠想起刚进城时的光景。白日里车马如龙,笑语欢歌。夜晚静得出奇,连酒鬼的叫骂声都听不到。记得那晚的第一战,那是一个静得出奇的夜。交手后回转客栈之时,她和大沈看见了不少伏在墙垣上监视这座城的人,来自不同的门派,怀各自心思。想起来甚至有些好笑。她不自觉的自言自语道:“人间最好笑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太多的人共同盯上了一箱银子。”
说出这话之后,猛然间 ,小斗笠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这是另一种共识。
封城,并不能约束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用缓兵之计的时候,就形成了团结的“伪”共识。就像那一夜,所有人都选择了暗中观视,即形成了一个寂静至极的夜。
只要一个门派倾巢而出,城中能拦得住他们,华山派不能,城主亦不能?但是他们谁也不会出去,也不希望别人先出去抢先于自己。这种共识出现,就意味着,任何一个门派出城都会引来其他门派的联手反制,并借以裴文乐与城主殒命之名加以制裁和限制。
然后就是资源。沙暴前夕不可能有马队粮草等运向瀚海孤舟。华山派在和平之时占了题星阁,是极其正确的举动。就像城楼控制了水源。其他各大门派与其提前火并,不如先占住资源,等待最后风沙与天裁会的来临。
这是另一种封城方式,互相牵制。
利诱,恐惧,时限。
本是风起云涌之势越加复杂,小斗笠却觉得此城大局逐渐明朗。
最后的太平日子,就结束在群侠城楼前的散场一刻。
他们平静得走回去,谁也不和谁说话。
这种气氛,心照不宣。
因为再见面,很可能就是死敌。
回到客栈,小斗笠点上一盏蜡烛,对沈世霜说道:“那天你走之后,岑七告诉了我一件事。”
沈世霜道:“他说了什么?”
小斗笠道:“和我们本所担心的一样,城主就是主谋,她根只想拉拢大沈去挖宝藏。”
沈世霜不解:“可城主还是死了。”
小斗笠道:“城主作茧自缚,她招来的天裁会,已经让局面失控。”
沈世霜道:“天裁会主山之人确实有此实力,但有一点奇怪。”
小斗笠道:“哪点?”
沈世霜道:“若那忍者真是主山之人 ,我们已经一个都跑不了。”
小斗笠道:“哦?”
沈世霜道:“若今日有一人逃离此处,那么他日江湖上必定盛传主山人之中有一名东瀛忍者。”
小斗笠道:“但如今主山之人还从未暴露身份。”
沈世霜道:“正是。”
小斗笠道:“我们可能比较特殊,我们并非来自同一门派,他们不好对付。”
沈世霜道:“你说的也对。凡是都有第一次,若是听说对手未逢败绩就不敢对上一对,你我也活不到今日。”
小斗笠道:“所以我说这是一场意外,你满意么。”
沈世霜看了看小斗笠,眼睛似乎在说什么,然后笑道:“满意,满意!”
小斗笠道:“夜深了,街上静了,早些休息。”
沈世霜听不见语气的波澜,却看得见表情的变化,点点头会意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