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红霞似血。
把主粮仓染得一抹生命色彩。
那是个陈旧的木屋,荫凉,干燥。仓内不允许人随便进来。但武休的人不管那一套,觉得热就进来乘凉。更何况这里有多少天没下雨,谁也数不清了。
看到了仓门外,被丁敖摆平的官兵们,被困在了一起。有些被打晕,有些则是被吓得尿裤子,却不敢说一个字。粮仓所有守卫已无还手之力,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于是他终于摘下了斗笠,热得当扇子扇起风来。
他的头发很美,从双肩柔软得垂下来。忽而被所扇之风飘然吹起,如海中水草般轻盈荡漾。看着淡色的眉毛弯弯得挂在那双眼睛之上,竟怎么也回忆不起小斗笠发怒时是什么样子的。
丁敖看得也出神了,不禁抚摸着他垂下的那一缕头发,说道:“原来你长得挺漂亮的。”
小斗笠有点害羞得推开他的手:“夸男孩子应该说英俊。"
丁敖心想,哎哟,还不让人碰了,说道:“好好好,英俊的小斗笠,我说你这么英俊,何必戴着斗笠呢?”
小斗笠指着脸说道,“怕被晒黑啊,晒黑就不英俊了。”
那时太阳已落,仅剩的余晖照得天边碧蓝,却也无法证明他的脸没被晒黑,侧脸的轮廓却更加清晰。
丁敖抚摸着那顶斗笠:“但久而久之,成了你的标志,你就不想摘了吧。”
小斗笠觉得被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丁敖又问道:“你有没有换过斗笠?会不会被别人冒充啊?”
小斗笠骄傲得说道:“出道后再没换过,天下只此一顶。见到我斗笠的人,就如同见到我。现在很多武林前辈都知道这个斗笠的样子呢。”
他说话的时候神气饱满,做大侠的快乐莫过于此。丁敖羡慕得点点头。
拯千余户人命,扬万里之侠名,一切如此时的三十七驾马车的马蹄声一样愈来愈近。想想就这些,就有些激动得坐不住,再看看这些朝廷人所谓眼中的数字,这救命的粮食,是让人何等的感慨。
等马车的同时,他停停走走,看着了看其他仓库,看了看周遭,粮仓看上去空荡荡的。很多本该储粮的地方,没有了粮食。粮食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不知道还足够分多少百姓,但也足以功德无量。周围还有一些垛草。这些是用来充当粮食骗人用的吗?这可能是官府的老把戏,见怪不怪了。但这样的高手守着粮仓,寻常人物根本没法接近,有必要用这些草来充数?如果京城派人,来这里搜查,哪怕是请武林高手来‘暗访’,会分不清是草是粮?更奇怪的是这些草,有些整齐,有些还很新。剩余的粮食可能最多装满十几辆马车的,这些三十七驾马车可能要空走一趟了。那将会少救多少可怜的百姓,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失落。
粮食。
数字。
以君子守仓。
垛草。
为什么不开仓救济。
侠名。
三十七辆马车。
斗笠。
此时为什么这些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呢。小斗笠越想越觉得困惑。
马车声临近了。
“刚才我想了想。这次你真是要成大侠了,再也没人能喊你小鬼。锦衣卫我也不想做了。"丁敖这时搂着小斗笠的肩膀,“以后,我们俩一起在江湖上闯荡,三十岁之前定有一番作为。”
小斗笠听着他的豪言壮语,心绪激动。想要说些什么,又脸红着低下头,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丁敖问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秘密?“
小斗笠害羞得不敢马上回答,“其实我.....”
“其实你什么?你害羞什么?”丁敖看她那腼腆的样子,就想逗他,随即放声大笑道:”难道你想告诉我其实你是一个小丫头? 哈哈哈哈哈.....”
可谁知,这个玩笑,真的戳中了小斗笠的真相,被丁敖这么随随便便的说了出来,她心里砰砰直跳,嘴上却说:“当...当然不是了。”她本想自己如果表明了是女孩的真相,丁敖会不会更喜欢自己一点。其实当初为了做一个值得称道大侠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仅仅想弥补对师门的遗憾。而现在的他觉得,未来的侠客梦中,最重的部分,是一种默契,是一种分享。今后的江湖侠路,不再孤单一人。
许久,听得门外车马隆隆声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小斗笠突然感到腰间一冷。她低头看去,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半截插进了自己腹下。
执匕首的那只手是丁敖的。丁敖那干净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她怎么都难以置信,自己一直相信的人,竟然也是披着人皮的蛇。那三十七辆马车停靠,从马车上下来的,是无数劲装黑衣人,刀剑弓弩皆为良品,煞气横来。 未出片刻,便将整个粮仓团团围住。毫无疑问,他们是武休的人。
他们将点燃的火箭射向粮仓中的草垛。粮仓当即起火。小斗笠握着插在腰间的匕首,留着泪看着丁敖,本来还幻想和他一起闯荡江湖,也许有一番作为。本来还想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他,可他.......
小斗笠想到这里就不觉得握紧匕首,血从指间流下来。丁敖面色也有些不从容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孩子武功究竟多高,说不定临死前发疯,和自己同归于尽,所以他不敢拔刀也不敢脱手。只等三十七辆马车的人马,布满粮仓周围。粮仓燃烧着,远处的射手都是不凡的高人。他们既要火势,又要灭口。
此时此刻,小斗笠明白了一切,痛苦得说着真相:“你们...本就是一伙的。从一开始就....”
丁敖笑容不改:“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小斗笠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选中我。”
丁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因为你喜欢做大侠,你幼稚得可爱。”
小斗笠道:“而且你现在用我的斗笠来昭告我的身份,江湖上没人会怀疑。”
丁敖笑道:“对,再加上我给你的银子,早已埋下官府记号。”
小斗笠道:“所以我死后,烧仓劫财罪证确凿。”
丁敖笑道:“你恨聪明,但都已太晚。”
小斗笠道:“粮仓里什么都不是,粮仓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字,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粮仓里只有一本烂账!你们是来烧这本烂账的。”
小斗笠身陷之局,不过是官府毁帐的一个阴谋。不知天下又有多少所谓“仓库失火”这样“天灾人祸”背后,有着这样的恶事。
丁敖叹道:“哎,早知道你这么聪明,武大人一定邀你同道,你不仅是武学奇才,官场上你也有点天赋,事到如只能说可惜。”
丁敖话虽从容,但也不敢妄动,只等小斗笠说话时讲气势说尽,以及武休的人马完全部署,便可撤刀全身而退。
小斗笠紧握着匕首,不顾伤痛,像是要死也死个明白得继续说着:“这里的粮食根本不够三十七架马车的量,你全然没有失望和疑惑。因为你早知道这里的粮食被贪光了。然而一旦开仓救济,就要公开数目做账本。所以,这里一定要有一场火。这场火一定要有个大盗。我在江湖上是劫富济贫的大侠,但是在官家眼里就是大盗。大盗就该是憎恨官府的人,也理应一定认为带不走的粮食官府也不会分发,不如就此烧掉。”
这时丁敖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猛汉,腰杆挺得笔直,肚子微微隆起,器宇轩昂,威仪不凡。虽是一身武者轻装,却好像随时穿着官府,可号令部下为之赴死。他踱步而来,人马为他散开一条路,这种气态仿佛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给他散开一条路,他边走来边拍着手说:“真是佩服。想不到小小年纪,竟也能有这样的智慧,小丁所言不差,杀了你确实可惜。”小斗笠看得出,这人不仅官气十足,而且观其筋骨步伐,乃是平生难得一见的高手。
小斗笠心知如此之人天下能有几何,必是武休无疑,转而向武休道:“守粮仓的人都是正人君子,但也是受恩于你的人,他们知道什么是恩情,所以才会帮你。“
武休远远站着,抱着双手,点头道,”说的不错。“
小斗笠继续道:”但是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放走我,对你来说也少了个替死鬼而已,这个粮仓还是会被烧。"
武休道:“可是他们还了我的恩情。”
小斗笠道:“恩情?你利用他们做这种事,你的恩情,本就是世间最脏的污秽。”
武休笑着,摇摇手指,说道:“他们能做的,小人做不了。但是小人能做的,他们又不能常做。你要直到,做成一件事的背后不可能只有一种人。”
这就是武休权倾一方的秘密,他可以利用丁敖那样的叛徒在箱子里演一出戏,出卖别人。同样,也可以恩于正人君子为他卖命,让自己不被出卖。他今日有三十架马车的部下为他赴汤蹈火,回到衙门,面对另外一种人,上下打点好关系,就能埋葬今日所有的一切。武休做一件事,可以用上好几种人。
小斗笠却始终孤独一人。
小斗笠垂下头,斗笠盖住了脑袋,眼泪一滴又一滴的垂下来。
默默说道:“那你觉得,我是哪一种人?”
武休不答,因为就算不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完成这件事当中,那个“最天真”的人,最大的牺牲者。
小斗笠深吸一口气,再抬头,只有洞穿千里云霄的眸光。和两道干涸的泪痕。
丁敖还没有看清小斗笠此时的双瞳,电光火石之间,小斗笠已对丁敖连出了七掌。掌风掀起四周烈火。
武休顿觉不妙,随即挥手,让他所有部下拔出兵器凝神戒备。
此时丁敖已经瘫到在地,连叫声都没有就和一滩烂泥一样。
“一件事失败的背后也不可能只有一种人,有你这样的恶人,有他这样的叛徒,还有会杀人的人。”小斗笠把会字说都很重,重得没人敢轻视这个字,重到让他们知道这个“会杀人的人”可能从来就不是指武休。
只见小斗笠的手在滴血,而身子却没有流血。她脱下了斗篷,露出了一袭白衣!身间铁扣腰带上有一个刀孔,没有流血。那腰带救了她的命,这斗篷掩盖了匕首刺入的真实深度。她握腰的一头,按下机关玄扣。竟抽出一把软剑。剑刃流光,似水,如涛,涤净这夜之黯,人之恶。
其实在她遭受被背叛的刹那间,握紧了匕首,握得越紧,手上流出的血越多。她用手上的鲜血迷惑了丁敖,甚至是武休。武休不禁赞叹到:“你小小年纪,竟也算是老江湖了。”
“过奖,比起你来还差得远。”小斗笠面上再无表情,心如静影沉璧。
那柄软剑出鞘之后,竟笔直得看不出丝毫韧性。剑身微微泛出紫光,流于剑尖时刹那间的光华,敢与日月争辉。
武休做官之前,也是一方盟主。败在他双锏之下的之武林高手已无可计算,天下名剑他见了不少,毁掉的更多。就算是王玄知的银刀,左恨的吴钩,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但看到这样一把软剑竟也倒吸一口凉气。武休身份已经不同,他认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命,更值钱。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他一抬手,四面八方瞄准小斗笠的箭头探了出来,杀气之烈,如四面楚歌。那不仅是官府身经百战的弓弩手,还有江湖人拿着见血封喉的唐门暗器。
武休向一挥手,粮仓四面八方万箭齐发。
小斗笠以内劲顿足,身体前倾,时光仿佛回溯。再定睛观之,其身,已不在原地。其影,犹如白龙出海。剑锋裂空而行,直取武休。箭雨之下,她为何如此判断,只因武休挥手刹那,就是破绽。武休回神之时,一只手臂已飞在空中,断臂之处,血飞漫天。而小斗笠在他身后停下之时,白衣滴血未染,只因她够快。
那种惯于指挥别人替他买命时,所散发出的惰气,是杀手眼中最大的破绽,好像野兽闻到了鲜美的血腥味。更何况,这些走狗,哪个敢伤武休。小斗笠接近武休之后,本是天罗地网的箭雨,反而支矢不至。
这身法,这白衣,这剑,印在了武休的脑海中,比痛失一臂还令人畏惧。做官这些年,他已经沾满恶习,贪图富贵疏于练武,学会了教人替他卖命这种简单的办法,就必然不想再用从前那些复杂的方式去做事。人人都这样。而且他低估了小斗笠,从来没想过有人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冒着万箭穿心的危险一招取走自己的手臂。就是因为他想不到,才能得手。小斗笠虽然未彻底出师,但剑术轻功已属高手之列。
身为武者失去手臂有时甚至是一种光荣,只要这一战的对手是个英雄,哪怕是因为这只手武功大损也在所不惜。
但是做了官后,哪怕是有丫鬟伺候得这辈子也再用不到这只手,也觉得如果失去这只手人生就彻底完蛋了一样。
他脑海一片混乱中,不住得后退。身后的死士纷纷冲向武休身前,誓死护主。小斗笠见状转而又缓下了步伐,真气萦绕周身。她的步子虽缓,但是剑快。快得不及眨眼。每一发暗箭飞去,都被一道光影拦下。没人看得清动作。就连暗器中最快的火器,她都能以剑拦下,只不过,这时她会在空中留下残影。那并不是真的残影,是在人们脑海中的刻印!骇人之相,甚至让武休的手下握不稳自己的暗器。
武休渐渐平息怒火和恐惧。只用一只手,一只锏。
只要他记其自己曾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武林盟主武休,那一只锏也不刚才双锏要强上许多。武休的一只锏能做很多事,没人能否认这点。当年苍鹰帮和地龙帮誓要杀左恨,他两只锏同时对付两大帮派的掌门,保下了左恨,一只锏对付一个人。一只手用一种招式,与两大掌门人分庭抗礼,直至他们无颜再战。尽管武休此战后留下很重的内伤,但已没人敢怀疑双锏武休的单锏之威。
他武者生涯之时的危机遇到太多,更令人恐惧的场面他也曾经历数次。他逐渐冷静,逐渐认出这个招式。认出这个招式的代价太大。她缓步向前,手中的剑花噩华绽放,比左恨的吴钩更摄人心魂。并且夜间那白衣留下在敌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残影,让人心生惧忌,神志大乱。
第一个敢冲上去的黑衣剑客,小斗笠本不想杀他,因为她敬重勇者。所以直砍断了他的剑。认为勇气会创造机会并不是坏事,但要认为一切机遇都是勇气带来的,就大错特错。他以为自己震慑住了小斗笠,自己才没有死。就在他与小斗笠错身之机,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刀,身形一缩,随即飞斩而至。小斗笠甚至头都没有回,回手一剑,周遭树枝紧折。
而那黑衣剑客,就在这剑之后失去了头颅,不知斩落于何方,连颈部喷出的鲜血,都不敢侵犯那剑招所经之路。
就在小斗笠抵挡暗器之时,武休门下一个善使毒的黑衣人,携唐门毒沙混入人群中,向小斗笠靠近。小斗笠感到杀气之时,以剑刃映月,照出了那人的鹿皮手套,便已知他要做什么。无法自控的剑意以气导剑,剑华如龙出云海,那人还未出手,剑光便透体而过。枭首断其智,削臂绝其毒,斩足留其行。企图暗算她的人,转瞬间变成了碎肢。其景象骇人可怖,就连不要命的死士,都不愿轻近。
而小斗笠,依然一人独行,只不过是从无垠旱地,走到了人间炼狱。
但她不会停下脚步,即使内心煎熬,因为双手沾染腥而痛苦,她也不会退缩,因为眼前的罪魁祸首,还未伏诛。她手握云龙,心中杀人之招不断涌现,像是有一道门开启之后再也无法阖掩,几乎难以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