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利于驻守,傍水而立便于漕运。墙垣错落如龙,岗哨点睛。远远看去,几座圆锥瓦顶的粮仓林立深处,如林间竹笋。
小斗笠在粮仓对面的林子中与丁敖相会。这次丁敖没有穿飞鱼服。也未带官制佩刀,仅是袖藏一把匕首,不为厮杀,只为奇袭。朝廷派他来主事,绝不是一般的角色。
小斗笠身看上去仍是赤手空拳,不愿买迷魂香,舍不得丢暗器。那些银子终究还是自己收起来。做大侠有时是一条穷路,因侠这个字的含义里,本没有收钱的意思,不然他每次劫富济贫之后,给留下哪怕不到一成,现在也已富甲一方。
所以这次的干净钱,让他觉得实在来之不易,舍不得花。更何况,若是想着一把飞刀是用自己今后某日的午饭钱买来,你还怎么丢得出手,只怕露出破绽害死自己。
以往小斗笠在江湖上,更多的只是得到一些无用的感谢。就是为了这些无用的感谢,他十二岁半武功未成就离开师父,自己一人出来闯荡至今。
丁敖的计划并不复杂,选择这一天,是因为这是调查到这天守卫最薄弱的一天。再过四个时辰,换班的官兵就会抵达这里,交替夜勤。这些人必须在个三时辰内制伏,先清扫庭院官兵,奇袭岗哨,再控鸽站。然后直取粮仓。最后丁敖所调动的三十七架马车将会来此运粮食。
马车只要把粮食运到三里外的镇口,就算是大功告成。只因丁敖早已经吩咐同僚,设法让镇上饥民在镇口聚集,一旦粮食运到,并由锦衣卫分发,官府开仓救济就成了既定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武休的人将再也无法阻挠,否则和朝廷对抗就落下口实。
事情的关键就是,需要小斗笠这样高手,暗中制服任何一个可能通风报信的官兵。整个行动,不能让武休的人知道,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小斗笠能否做得到?丁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
小斗笠在方圆百里内早已经成名。
他出手之可怕实在难以描述。当年全省最负恶名的大盗吴骇龙第一次见到小斗笠,与之对阵的时候,笑的直不起腰。
“兄弟们,你们听听,这小孩在说什么,他让我把钱还给老人家,然后跪着....跪着爬开......哈哈哈哈。”
他手下的十三猛汉本是冷峻残酷的面容也笑得皮开肉绽。
“是的。”小斗笠点头,然后也跟着笑。
吴骇龙又是笑声不止。
“对了,你说你是谁来着?斗笠大侠?你信不信我一掌把你拍进斗笠里。哈哈哈哈。”
吴骇龙身躯雄壮,天生神力,龙纹环首大刀他曾经夜屠三寨,枭首近百,一副铁打的身子,身受数创伤而不倒,道上好汉敬之如鬼神。商旅过客闻风丧胆。此地难寻可接的下他一刀的兵器,更请不到愿意与之为敌的镖师护院。
然而小斗笠不接兵器,也不需要保镖,只是微微一笑说了两个字 ,“不信”
然后吴骇龙就跪了下去,捂着肚子,眼角抽搐。
“小兔崽子,你。”
他头爆青筋,怒而拔刀。
然而他又跪了下去。
这次在场的众人才看懂,他如何出的手。
只因为他第二次出手时,出了两手,第一手拖了一下吴骇龙拔刀的右手手肘,让他刀势顿失,并把刀送回了刀鞘。
第二手,直接打向他的肚子,并没有巧妙之处,就是一个快字,快得几乎在空中留下虚幻残影,反而让人看清了这招,并不像第一招那样仅仅是快得让人看不清。并不是他留下了影子,而是兼具力量与速度的招式到达一定境界,在人的心中刻下印象,印眼中挥之不去,像是久视太阳后的残影。越是武功高深的武者,越难逃这种视觉映像,画中高人难道不会对一副绝世佳作过目难忘?难道你不曾因为深入研究一门知识感到越是深入越是困惑?
“你们给我记住这顶斗笠。"小斗笠指了指头顶,轻蔑的笑笑。十三猛汉只有低头才能看见小斗笠指头顶的动作,但是那时,浑身发抖的他们,好像比小斗笠还矮小,似乎是仰视着小斗笠离开。
正午的太阳,炽烈得照着官家粮仓,官兵的汗珠在面颊上写满了疲惫。上午人持着枪棒,下午就变成依着枪棒。汗水湿透了衣服,贴着背脊。
更滑稽的是,这些守着粮仓的人还要忍受饥饿,并不是这些官兵多么忠肝义胆,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监守自盗的权利。
也并不是官府不管他们的肚子,而是这些男人要照顾家人,假装吃饱了再出来。
粮仓要地,这些守卫本比一般官兵武功高一些。但此时连他们已疲惫得对背后的丁敖一点察觉都没有。
他飞身越墙,以掌下切守卫的后颈。掌风甚至吹起了地上的树叶。那官兵临倒了下去,狠狠得握了一下自己的长枪,随即倒了下去。
小斗笠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丁敖指了指那个官兵握着的红缨枪,道“看。”
狠狠插在地上,立而不倒,完全不似刚才疲惫得斜靠身侧。斗笠这才明白 ,若不是这样下手,让他回身一枪,自己也不会好受。
就在此时,他们发现远处的黑影中有人在悄悄的移动。
总有些老兵油子并不守规矩,其他人也不敢说他们的坏话,这种人能横行霸道,吓得住同僚,往往武功不弱,也很有判断力。可丁敖是锦衣卫,此时他连跨三步,翻山越海之势追过去,那人佯装逃命,却回身拔刀,好似一招拖刀计。可回首横斩之时,却发现丁敖已经矮了一半的身形。
刀刃劈空,步伐失衡,丁敖一拳打在了他的腰上,随着一声骨碎,老兵油子个人被打翻在地。还没等他疼的叫出来,丁敖翻掌扣住他的嘴,一手将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那老兵油子,疼痛与恐惧,眼珠几乎快要凸出眶外。
噌的一声,匕首就已出现在丁敖中,眼神凶光毕露。此时很难想象武休的手下能把这样的狠角色关在箱子里。眼看匕首下落,老兵油子看着自己命悬一线,无力回天。
就在此时,一个瘦小的手携千钧之力架住住了丁敖的胳膊,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停滞得毫无余地。另一只胳膊,给了那个老兵游子一肘。力道比丁敖刚才还要大。当场昏厥过去。
“能不杀人,就尽量别杀。”
眼神透着寒意,一种比仁慈更复杂的冷。丁敖感受得到小斗笠制止他时的力量,小斗笠说出的话就不仅仅是个建议。
轮到小斗笠出手之后,外围的官兵被处理得更快。他双掌齐发,力道几乎摧筋断骨,看不出他有多仁慈。但力道却刚刚好,斗笠过境之处,官兵守卫皆一声不吭得倒下。手中无刀,却胜似出刀。
丁敖都不禁感叹:“他们真的很配合你啊。”
这种下手知轻重的手法,他已练了多年。
小斗笠讲道:“杀人时绝望中,总会有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穷寇莫追,道理就在于此。”
他说及此事之时,神情肃然,出招纯熟,可见他有着别人难以体会道的经历,完全不像个孩子。小斗笠明明不杀人,却不知他这样的经验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丁敖只觉让人敬畏,不容反驳。
从丁敖和小斗笠飞入粮仓外围墙垣内算起,只用了不到一时辰的时间。外围的官兵就已经被小斗笠和丁敖二人轻松放倒,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被打昏前喊出声音。甚至没有人看到过小斗笠出手,他就像个鬼影子,永远出现在对手的身后。
他们配合天衣无缝,从未失手,甚至一步不停。然而眼前这个人,小斗笠却只能爬在墙与树的阴影下看着,竟不知道如何出手。
丁敖皱了皱眉头道:“他发现咱们了?”
小斗笠道:“没有。”
丁敖道:“那你在怕什么?”
小斗笠道:“正是因为没发现,我才怕。”
丁敖不解。
小斗笠低声讲道:“他没发现任何人,但浑身上下没有死角。他左手很自然扣着刀柄,斜身对着我们所在的墙垣。他的视线环顾大门四周。身体并不靠近墙壁。因为我们下去落地的瞬间,他就能听到。就算我一步三丈,他都能回过头来拔刀斩击。”
丁敖点点头:“这样毫无破绽的守势,此时却又是个很放松的姿势。”
小斗笠道:“很轻松,至少比咱们俩趴在墙上轻松。”
丁敖道:“那我去引开他。” 说着欲以轻功腾空出墙。
小斗笠伸手阻止,道:“不行!你在这里呆着,我打倒他之后你再出来。”
丁敖挠挠头道:“好吧。”
丁敖很放心他,知道他一定有办法。
可他万没想到,小斗笠竟然站起身来,跳了下去,站在原地。不仅落地有声,还轻咳了一下。丁敖看到小斗笠如此发神经,顿时想发作,骂他两句。但在守卫转身之时,还是把头缩回了墙后。因为在他转身刹那,矫健的身法与握刀之姿交织,缝合了几乎所有死角,依旧防的滴水不漏丁。敖不仅冷汗,如果他如刚才所说,自己真的引开这样的对手,有几成把握全身而退?
那人回过望来露其面目。小斗笠不禁一怔,但随后正色抱拳说道,“在下小斗笠,阁下身法不凡,只能正面请教几招。”
那个人头上有一道很深的十字烙印,年纪不轻了,他大量了小斗笠一番,道
“不愧是斗笠大侠。择开阔之地而落,够冷静。”
小斗笠道:“过奖。”
十字烙印者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小斗笠道,“我也知道阁下不会退让的。但即使阁下败了,上面不会怪罪。”
十字烙印者笑道,“若是十年前,我说不定会和你一样去劫这个粮仓救济百姓。但.....”
小斗笠,“但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都明白。”
十字烙印者,“你真的明白?”
小斗笠,“我不明白,就是真的明白。”
十字烙印的男人笑了,“江湖传言,说你年幼无知,我看传言不可信。”
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无奈,不刨根究底,依然选择体谅,岂不是最大的理解?最大的明白?
“不,我确实年幼无知,”小斗笠却否认道,"不然我刚才就不该下来。我就应该换一条路。我早该知道你不面对这片墙垣并远离这片墙垣,是不想把刺客吓走。”
十字烙印者大笑,"你太谦虚了,不出手又怎能分出高下?"
"那我没的选了?"小斗笠这番看似泄气的话和眼神的坚定毫不一致。
“你说呢?”
“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小斗笠伸手,做出起手之势,无门无派,身形骨状威势万钧,让人忘了他只有十四岁。
十字烙印者不敢大意,刀未出鞘,单手握刀之力却犹如擎山。一场凶烈武决,一触即发。
没人敢小瞧那十字烙印,其印深陷于肉,十字图案上短下长,末端稍宽,这本是来自西洋的符号。看到它,如果猜不出这人是十字枭王玄知。那他对于十年前的武林算是一无所知。他年幼时被一西洋传教士收为奴仆,那个传教士假借传教名义,囚禁幼童。恶毒病态的癖好折磨着他们。那些孩童虽年幼,但也生来有骨气,可杀不可辱,于是幼童相继自杀。但在王玄知眼中每一条性命的逝去,对他都是一次折磨,当他自己被印上烙印之时,他的神智已经进入癫狂之境。进一步就是心神崩溃,而崩溃的另一面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烙印刺激着他的肉体刹那,触及了他崩溃的另一面,顿时,纠合所有所见残忍虐待之记忆,悟出刀法,武脉自通。
随后,他只凭一把银制的西洋餐具刀,杀了传教士和其卫队二十七人,死相皆凄惨骇人。至今他的刀都以银盖其表面,不愿忘记那段耻辱的过去。
小斗笠听过这个故事,一直害怕江湖中有那传教士般病态之人,并赞叹着那个孩子的传奇,如果江湖上见到那样十字的烙印,他实在不想与之交手。
可此人如今就在眼前,武功更胜于传闻,小斗笠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若有一瞬大意,代价可能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