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七看着月升日落,直至墨染苍穹。
可幸的是,他元功回复五成,终可冲开穴道。
穴道点得三分虚劲。果然,小斗笠和传闻中一样是疏于点穴之术, 他这样想到。
更幸运的是,他还从靴子皮革夹缝中找出一把匕首,瞒过了十四岁的孩童也瞒过了老练的猎人。
大漠无云,月下,是另一种明媚。
他在逃。
这种明媚之下,他不该煞风景。
他应该自杀。
但是人活着就有机会。只要学会等待,忍耐。他今年二十有七,三年前就已名动长白山。不料惹了仇家,被迫远走。被关外的地下帮会收留,三年间,岑七在组织中扶摇直上。
败者回去的代价,至少是一只手。但通常却不会死。
因为只剩一只手,也可以杀人。只要可以杀人,他就还有用。
逃在夜幕之下,天上的星星就像眼睛一样在看着他,看得他心慌。以至于他每到一个角落,都会观察是否有人监视。
在这侠客云集的城市,不该有这样静谧的夜。
但也许所有人都想在暗中不被察觉或是保存实力,才形成了这样一个夜,不约而同得收起了白日所有喧嚣。
不知他刻意绕了多少路,终于来到城边一座庙。
残破到供奉得是何尊像都看不出。除了他这种落魄的人,没人会来。
穿过庙后三道破门,别有洞天。
暗室,火把,红毯。
红毯鲜红似血。那毯上的血腥味会告诉你:
那就是血。
这也并不是没人来的破庙。岑七之前,就已经来了十三个。十二个黑衣人并立两排,目光如炬,凶兵随身。
观其步伐,吐纳,每个人都有十五年以上的内功火候。
鹤立正中发号施令的人,是个锦衣白发的中年人,眉如绷紧的弓弦。举手投足之前,黑人对他毕恭毕敬,他微微驼背,却像是站的最直的人。
这里是岑七回来复命的地方,他已经做了断一臂的准备。
他单膝下跪,但求受刑。
“岑七无颜见门主。”说着他低下了头。
锦衣中年人上下看着他,沉思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岑七大惊失色,心知此话一出,只有以血应之。
他早知此次行刺非同小可,但没想到,这次的惩罚是死罪。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悔恨自己低估了对手。
靴中那把没被收缴的匕首,当初助他脱逃,现在可能要助他见阎王。
他正欲拔出匕首,自裁于众人之前 。
锦衣中年人却开口又问了第二遍:“你为什么还活着。”
岑七睁开双眼,与锦衣中年人四目相对。这句话问第二遍,绝不是催他死。
而是他犯了比失败更愚蠢的错误。睿智而冷酷的眼眸,透过岑七的双瞳,岑七心中好像有百扇门次第开启。
他发抖,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生死而发抖,而是担心更大的错误“我..自己.逃了出来.”
锦衣中年人又问道:“你自己逃得出来?”
岑七怔住,终于明白,今日下午沈世寒一直都在一旁看着小斗笠不停的犯错,看着她上当,看着她点错穴。沈世寒恶战之后,却没有愤怒施以雷霆手段,却对一个小孩的荒唐行径听之任之,甚至看不到怒气,这一切怎可能如此简单。
十二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看着门主对岑七的对话,一言不发。
虽然冷眼看着对岑七,却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好像石人一般无情。
就在此时,
“当,当,当”
一阵叩门声打破了思索。引得庙内高手警觉。
随后听得一少年嗓音之人问道:“这地方应该好多年都没有人敲过门。” 那声音听得让人觉得真是浪费了这份警觉。
随即,门内走出一个虬髯大汉和一个带着斗笠的小孩子。他们绝不是拜神佛的香客。香客往往祈求一路平安,莫遇盗匪。可这二人见了这些黑衣高手身随兵刃,却好像一副发现宝贝一样的神情。
那孩子又说道:“门主,看我还礼貌吗。”
门主二字一出,中年人就已明白。此人已偷听了全部的对谈。因为岑七唯一一次提及门主,正是在他所说第一句话。
大汉身背兽皮口袋,凶光毕露,孩童脚步落地无声,身轻如燕。
十二黑衣人好似身经百战,处变不惊。一眼便知此二人绝非易与。
岑七却惊慌不安。
锦衣中年人目光如闪电,刹那间游于二人死穴,空门,看得小斗笠浑身发毛。
随即展颜笑道:“沈世寒和斗笠少侠驾临寒舍,真是蓬筚生辉啊。”
此人眼力,不止于武功。
小斗笠并不惊讶道:“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门主好眼力。”
“过奖。”锦衣中年点了点头,人回头对岑七说:“看来,这就是我要的答案。”
岑七颤抖,心中惭愧万分。
小斗笠对岑七说道:“没错。你能活命,是因为我想来看看你的主人。”
岑七咬牙切齿,本不想在门主面前放肆多言。但他不甘心,便问道:“你从一开始就假装相信我。”
小斗笠道:“对,也只有我能假装相信你。一是我年幼,二是我没有看到事情经过。”
岑七道:“你们真是演了一场好戏。”
小斗笠道:“是你演的太拙劣。”
他们都是在演戏,这世上谁不在演戏?
锦衣中年人并不打断他们,微笑着看这一切。好像他从不会担心今天谁会逃出他的手掌心。更要看看这孩子究竟有何能耐,能说出什么花样。
岑七不甘心得问道:“你从何时开始发现的。”
小斗笠道:“从你开口,一个字都不信。”
岑七道:“你...”
小斗笠道:“瀚海孤舟上有你这个兄弟,他们三人与你之间武功如此悬殊。他们若有所行动,有什么理由不告之你?以三敌一这种事都做的出来,却将你这么讲义气的高手排除在外?”
小斗笠又道:“那三个送死的人,根本不是你的兄弟,是你雇来为你送死的道具。他们暗算得太直接,太露骨,出手毫无章法,死得凌乱不堪。他们的伏击只为迫使大沈露几个破绽,好一举杀死他。这三个死人若是你的兄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岑七道:“一举杀死他?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我为什么不在晚上动手。”
小斗笠道:“一把短剑,逼退大沈数十步,甚至可以闪开彗尾扫天关这流星锤的近身一招。你是如何接近他才可以做到这一点?若不是有人配合你让你混入其中,让你悄无声息得接近他,你怎么可能接近垂野流星?大沈他是老道的猎人,定是察觉战场周围到处是你的人,处处受制,所以边战边退。这种战法,只有在白天的闹市中才可行。若在晚上,究竟谁是猎物还不得而知。”
岑七道:“你怎么肯定满街都是我的人。”
小斗笠道:“因为你们的人早已混在商铺,青楼,客栈之中,身份不便出手,出手必得!当街道一片凌乱,你们的人选择的是擦血迹。但你们忘了一点,若想干好买卖,擦掉血这种晦气的东西就要擦的干干净净,对于客人来说,一滴血是血,两滴血也是血。你们的人不过是假借擦干血迹,回收暗器。可终究没有继续干净,这正是疑点。因为回收暗器之后就觉得不必再伪装。”
岑七道:“暗器 ?”
小斗笠道:“大沈的垂野流星有一招,叫做披星,专门破暗器。但空门很明显,就在头顶。使短剑之人轻功定有过人之处,一跃丈高不成问题,以上制下实为上策。”
岑七道:“你对他倒是挺了解。”
小斗笠道:“只可惜你低估了他的速度和应变,大沈化出一招破云,流星奔天而冲。腾空之后的你就像箭靶,无处可躲,于是,你第一次受了伤。血迹漫天。”
岑七道:“那一招‘破云’,确实佩服。”他点点头,不甘心的神情竟从他的脸上收敛。
小斗笠道:“大沈在假意畏惧杀手埋伏之时,继续后退。最后回身一招追月,再次让你受了内伤。街上的那些杀手终究没有出现帮你。说明你已经是个弃子,本不该回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岑七似有怨气一闪即逝,道:“可我还是来了。”
小斗笠道:“所以我既要装得疏忽无知,又要装得狠毒。狠毒是为了让你一定要逃,无知是让你以为你有杀我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你以为自己会有将功赎罪的,所以你没有理由死,就会回到这里。。”
岑七道:“你....你如何算准时机?如果我白天走掉,你能抓得住我?”
小斗笠道:“大沈算得出你元功回复的时间正好是晚上,你就没有半点理由白天跑。等我们白天休息够了,你冲破穴道精疲力尽,就很难发现我们在跟踪你。”
岑七已哑口无言。
锦衣中年人却在一边鼓着掌,笑着说道,“好,说的好。”
“斗笠少侠说得好。老朽好久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小斗笠点点头:“如果当事人讲出来,会更精彩。”
锦衣中年人对沈世寒说道:“你虽是一言不发,听此事之过程,老朽也不得不对你有几分敬佩。”
沈世寒道:“前辈过奖。”
小斗笠没有好气道:“哎,一见到高手你就变得礼貌。你忘了这是我们的对头?”
沈世寒笑笑,目不转睛,也不做回应。
中年锦衣人笑道:“斗笠少侠误会这位沈兄了,沈兄只是嘴上客套,心里没有老朽,你莫非没看到沈兄右手握的是什么?”
沈世寒的手一直拉着一个铁环,那个铁环从身后的皮囊中随着铁链蔓延出来,正是名震边关的垂野流星!
口中喊着前辈,心中却想着下一招分出生死,这就是沈世寒。
锦衣中年人又道:“你们虽是聪慧过人,默契无间,但不觉得太鲁莽了些么?那些故事说得在精彩,终究只能是故事。”
小斗笠道:“别忘了世上有讲故事的人,也有造故事的人。”
锦衣中年人冷冷道:“还有埋葬故事的人。”
说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双手交叉,抚于胸前。
慈眉消,怒目横睁,再次扫过小斗笠和沈世寒周身各大穴道。不知何时,十六把冷刃飞镖,分两层,已夹在手指之间。
身后十二名黑衣人,拔出各路兵器,势如千军万马,黑云压城一般,却未曾轻敌。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这些人越是不轻敌,小斗笠和大沈越无胜算。
这十二人本就不好应付,甚至每个人的武功都不在岑七之下。
看不清他们的底,找不到破绽,更无法下手。
沈世寒弓身后退,却是手握锁链环扣,蓄势待发。
他告诫小斗笠,“小心他的镖,这手法是‘暗十六’。”
小斗笠皱眉,发现大沈所说确实为真,道:“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武林公开籍的修习者!”
随即张开双手,左手前,右手后。手指自然下垂,却凝聚难以名状的力道。姿势怪异却让人不敢轻视。
双手开合之间,室内气流犹如湖中波澜,随他之身形微动。
“揽风纳云手!”锦衣中年人惊诧道:“小小年纪,你竟然也修得公开武典一招半式。”
小斗笠道:“世人只知道武林秘籍得之则横行天下。却不知,天下流传的二十七种公开武典才是最上乘的武学,因为就算告之天下,习得之人也聊聊无几。”
锦衣中年人道:“听闻揽风纳云手大成之后,可收天下暗器。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收了我的‘暗二十四’。”说罢,他手中的冷刃飞镖又多了一层,共二十四把。二十枚暗器同发,并同时达到所认定目标的手法,公开武典‘暗卷’难度极高的招式。当今武林可以运使暗二十四的人绝不超过四个。
小斗笠暗道:“从未亲眼见过暗十六以上的‘暗卷’修习者。此战必露空门。但求避开致命伤。”
大沈也心知,这一战,揽风纳云手也不会想往常一样为他挡下所有暗器,本是彗尾扫天关之握链之发,步伐腾挪间,化为破暗器之招‘披星’的起收势。
十二黑衣人,察觉起手之势变化,步伐更近一步。
仿佛刚才被发号施令一言不发的众杀手,变成了一个共进退的整体。
本靠戳破阴谋之气势站些许上风,却在锦衣中年人手中暗器的一番变化之后,就此逆转。
突然一阵闷雷般破瓦之声。
一个黑影从破瓦而降。
“咣当。”
瓦落,地裂。尘土清扬。
一口箱子赫然于前,箱木古旧,样式平平,却沉重如山。
一阵浑厚内力的怒吼:“我看你们谁敢动。”
于此同时,一股炽烈杀气,包含剑意瞬间充斥着房间。
针对锦衣中年人和黑衣人而来。那是剑的气息!
屋瓦沙尘落尽,黑衣人定睛一看。箱子上带着血迹,从箱口隐隐流出,露着和他们的同样黑衣。
他们握着兵器抬头看,除了窟窿什么都望不到,更听不清那人的声音从哪传来。。
小斗笠感觉得出,这是剑气!而且有几分熟悉,莫非是白天的公孙秋来救自己?
莫非她不想让大沈死在别人手上?
这种事江湖人常说,并非真的发生。
人生无常,江湖无情,江湖人死在谁手中谁也无法预知,也无法改变。
难道会是沈世霜?那样的拔剑姿势,杀气不可能塑以剑形。莫非是什么奇门绝学?莫非当真小看了他的剑法。
大沈心头一转念,立刻道:“二弟,你们来得正好。”
果然是沈世霜,而且大沈的一个“们”字,接得更好。
“谁敢动我大哥,就同箱中人同样下场。”
箱子血迹斑斑,悚然立于此,让人不敢怀疑沈世霜的话,比一箱炸药更是骇人心魄。
沈家流传下来的不仅是锤法,还有一种倔脾气,就如同沈中天将一生心血倾注在日渐边缘化的兵器上-锤,就是不信这个时代会淘汰用锤的猛汉,偏不信秘籍可以胜过刻苦。最后终成大器,独步武林。
他的大儿子也是倔脾气,改造家传锤法亦可独当一面。二儿子何尝不能用剑?
小斗笠心中忐忑:他的剑法,究竟是何种程度?也许他只以内力震慑对手,若被人瞧见他握剑之姿,恐怕他会成为累赘。但现在他的出现无疑又是让那十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关键。
因为来的不仅是他一人,还有那口箱子!
那口平日不愿让别人所见的箱子。
也许就如同云龙脊一样,那口箱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