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池在沙暴之中,确实像一只摇曳的孤舟。
城中不再厮杀,皆已躲在房中求一口喘息之机。
然而就算是一只船也需要“水手”。
银枪老者就是这些“水手”之一。
他们在沙暴中不遮不掩,数十年来,他们已经练成了大漠之上罕有的龟息神功,这里的动物一样,风沙不侵,呼吸如常。这种功夫别说中原人不会练,就是在大漠上也是稀罕得很。
练就此功困难异常,炼气御风,却难以唤气,这本就是矛盾。
这种风沙之下,根本不会有车马过境,所以此功用来劫财甚是不明智。
这功夫也和买卖一样,一旦无利可图,便会鲜有人尝试。
但也有一种例外。
他们想在大漠上守城攻寨,独霸一方。
他们绝对不是普通的戍卫。
用小斗笠的话讲,他们是想要重生的亡灵。
这一切的准备,只是为了重生的一部分。
城之一隅。
名杀之乱以来,城墙附近唯一一处没有出过人命的地方。就在这里。
大沙暴压境而过,瀚海孤舟刹那间变了颜色,好像进入了魔物的腹中。
而沙暴之中,是另一个世界。
当世,已经没有任何一扇窗可以观赏这样的世界而保持完整。
所以能看到这样世界的人,只有这些武功超然的戍卫。
“孤城噩牙”
这是这些特殊城中戍卫的别名,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他们是没有重生的“亡灵”。当这个世界没有容身之所,他们就不在是人。
此时,他们能看到的世界,是无数的龙卷风暴,由远及近,粗细不一,每一圈风暴都可以容纳四五个瀚海孤舟,风暴通天彻地,好似近在眼前。远在天涯的风暴像是旋转未成的陶塑。
沙暴之中轰隆得鸣响,雷电像窗纸后的暗烛在沙暴间闪耀,雷声已在这样的风暴中被绞碎,像是魔物低吼。如此狱景,凡人若看上一眼,必会彻夜难寐,甚至当场发疯。
孤城噩牙的兵将却岿然不动。任沙尘打在身上,将自己凝成雕塑。
这些雕塑皆是蒙眼蒙口,从密不透的沙暴中从容得呼吸着珍贵的空气。布中感受着残存的天光。却也依然不放弃在城墙之上监视着四面八方的动向。
这些人之中却有一人,面不遮,眼不挡。一股真气炼化为罩,宛如道家炼气近仙之境。
却不向城外望一眼,眼中只有这柄铁戟。
他身边双手抱剑于胸前,蒙眼,却不遮口。他从容的呼吸,像是在茶馆中品茗,看着闲逸自若的神态,仿佛能听茶杯的盖子与茶杯摩擦的声音。
他对持银戟者叹道:
“狂沙视千里,校尉的神功真是令人欣羡。不然,我等亦像亲眼见见这沙中地狱。”
“不见也罢。”这被成为校尉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兵器,不为天地万物所动。“熟视无睹,要眼何用?”这话凝在他的口,却迟迟没有说出,因为他更希望这话由别人骂给他听。
他不该心醉于兵器,他乃是孤舟噩牙之首呼延十征,人称“铁戟校尉”,一杆六十三斤铁戟横扫塞北边关,随永乐大帝北上之时,曾在一战对垒之中,,铁戟惊刃如雷动,卷血长河酹漫天,他一人破僵局对峙,十进十出,以一杀百,血染铠甲,人称 “十征”,故此留下功勋。
战场上杀百人并不稀奇。但多为两军相争之后,一方撤走,一方掩杀。而且蒙古骑兵的骑术和武艺,天下间除了关宁铁骑之外,根本就没有可抗衡的骑兵部队。就算是禁卫军,也不曾日夜在大漠中生活,再高的武艺和胆魄,也被地利所限。
唯独呼延十征,一战,将蒙古兵杀至势竭。
骑兵有心复战,胯下之马却好似蹄陷深沙再难拔出一般。
对生命威胁的恐惧,乃是天下间生灵唯一共同语言。
只要被呼延十征的眼扫过,对手就没有勇气追上他。
所以他进能杀,也退可走,没人留得住。
而这只眼,却只沉醉于自己的铁戟。
“你双眼若还在,目力定不会亚于我……” 呼延十征对抱剑之人说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抱剑之人却笑道:“双眼若还在,说不定也会被困在兵器之上。”
“生死之刻,你能信的就只有兵器,我为何不能多看看它?”
“自从那一战我双目皆失以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你的铁戟,但我还记得,你的铁戟早已锈迹斑斑,不知有什么好看。而我的剑则不同。探香剑,剑上纹花,花通血槽,剑杀人,血充花景,出剑美如展卷。”
“这铁戟自是没什么好看,只不过,他之所以锈掉,是因为血,戟下数不清的冤魂,来不及擦拭的血。越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它不会背叛我,所以我看着它。”
抱剑之人点点头,他明白呼延十征的意思,任何一个将自己的武器抱得很紧的人,都会理解呼延十征的意思。探香剑花移影,昔日是恨晚宫的“杀魁”之一,如今进了瀚海孤舟之城,找来了老东家的人来帮忙,自是容易的很。尤其是当年作杀魁之时,所有的大生意都要经过几名杀魁的调度。依次往下派发任何和金银。因为只有他们的实力,才能任何不可预测的状况之下,保证恨晚宫的“声誉”不受损。
可如此的风沙之下,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绝对不会是在等银枪老者。
孤舟噩牙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他们绝对不会等一个失败者。
银枪老者不回转于此,只能说明所调查之事失败。
而这里也绝对不可能会让名杀有机会布置机关。因为此地已经没有生灵可以接近他们。
他们不惧风沙盘踞此地的任务只有一个:“猎杀最后的主山之人”
因为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依照惯例,主山之人必将在今天现身。
花移影道:“传说中【主山】行动最后一批人,是十万铁骑?”
呼延十征道:“也可能和我们一样,用火药。”
花移影道:“也可能会像那个善用机关之人,将整座城弄塌。”
呼延十征道:“不会,机关杀人者通常不会带着毁城之具。更何况此机关的切口和传闻中城毁之景截然不同。最后一批主山之人,很可能是一直‘亡军’。”
花移影听到“亡军”这词,黯然道:“你是说这批人像我们一样?”
呼延十征道:“是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山河无栖身之所,世间无正身之名。可以在瀚海孤舟,为何不可在天裁无道?”
花移影道:“那看来将会是一场苦战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是有别种笑意,人若是做着自己倾心之事,怎会觉苦?
呼延十征道:“天裁会说道底,也只是群江湖人,而我们所做之事业,已非江湖杀伐,更何况天裁会早已群龙无首。而我们有城主在,计划定会万无一失。”
说道城主二字,城墙周围鲜有风侵的“沙雕”都轻轻得抖落了沙尘。
城主此时究竟在哪?
这已不重要,他们随时准备为城主献出生命。
天裁旗令就如同命运一样注定了历史。
他们将是武林中第一个敢和主山之人较量的势力,一战将会改写历史。
“听,尘外有声。”
这句尘外有声,通常不会有理解。因为但看四个字,怎么都会忽略字面的本意。因为做不到。
可花移影这句话,却是足够让呼延十征警觉,甚至不再看自己的铁戟。
“他们来了?”
“没有…只是”
花移影还在迟疑。
呼延十征对城墙之上的观者说道,“揭开眼罩!”
城墙上的戍卫,摘下眼罩,露出精光爆射的双瞳,他们在风中最多可观察一盏茶的时间。
但也足以看清任何可能来犯之人。
谁能想到,这第一层观察者,竟然是花移影这个双目失明之人?他的听觉感知,就是风沙中的前哨战。
“也许是错觉,是只苍鹰?”花移影指着天空,心中疑惑。
“这样的天气,会有鹰?”
呼延十征举头望向天际,沙色乌云涌出逆而向下的波涛,好似乾坤倒悬,看上一眼似欲深坠其中。
“弓弩手!”
呼延十征举起左手的同时。
沙雕猛然苏醒。沙尘抖落,数十名弩手,已将弩上装箭,对准了天空。天上果然有一道黑影。
他们本在墙后。听到了呼延十征的命令之后,却跃上城墙,任风沙洗礼。
这常人不能理解的做法,呼延十征却全然不在意,甚觉得理所当然。
风沙虽烈,弓弩手之臂却稳如磐石,静止之刻好似血脉不流,气息长窒。
呼延十征心知,这定是主山之人的花招。但任何策略也不会毫无介质。
火攻必依山林草木,落石必借谷中倾崖。
他们虽不知名杀已现,但将此地控制得毫无生灵可近,同时此地不再有被机关所杀之人。
同样的,这只苍鹰也绝不简单。
呼延十征一声令下:
“放箭。”
话落,数十箭几成一排,簌然而出。须臾之间化作天际密密麻麻的黑点。
箭路稍向北方风来之向倾斜,箭在空中破风之时,行路又稍稍弯曲。
谁能想到这些弓弩手城墙之上酣饮风沙只是为了感受风向和风力,而修正出箭角度?
这样的箭法别说是一只鹰,百里外先锋的头盔都射的穿。
箭成网一样将鹰覆盖。
可到了鹰身之处,却绕道而行一般掠了过去。
“再放!”
呼延十征再次下令。
又一批箭矢直冲天际。
箭矢依旧难以中的。
像是被一道屏障所阻。
呼延十征顿时瞳孔收缩,映照天际中那一点黑影。
“那不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