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两天晚上前的那个会议室,眼下已经被隔成了两部分,前台约占2/3的面积,六七名神色严肃的工作人员在临时拼凑的办公桌前忙碌,或在电脑屏幕前敲击键盘,或拿着刚打印出的资料小声交流,电话铃声不时响起,接电话的人往往很少说话,腾出手往纸上快速记录后便挂断电话。唯一没有参与其中的人是一个年龄在40至45岁间的中年人,背靠在三人沙发中央闭目养神,若是判断为管理者却又隐约不妥,因为中年人身上流露出浓浓的江湖气息,不管是醒目的马尾还是脸庞上丘壑纵横的褶皱都与这写字间的气氛凿枘不入。
靳诚在进门时便留意到此人,待到从他脚边经过时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浮夸的危险分子,不过有绳子系着——靳诚作出如下判断后走进了里间。
坐在里间办公室前的是那天咄咄逼人的秘书,此刻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房间里也飘荡着一股咖啡味道。靳诚进来时他正在用卫生纸擦着眼镜镜片,重新戴上后微微一笑:“老靳啊,坐。”
“汪会长……”
“暂代而已,叫我东辰就是。” 秘书摆摆手,态度不仅和蔼而且很有诚意,“何先生留我下来没有别的意思,配合善后而已,等钱会长回来我也就撤了,这段时间主要的工作还是要劳烦你们几位牵头;另外现在我们可是一条壕沟的战友,和当天陪何先生过来时又不一样,有的角色嘛,总要有人来演,起码我来唱白脸总比何先生亲自敲打的好。”
靳诚连连称是,这个来自总部名叫汪东辰的年轻人背景不浅,这两天当面接触后认识更加直观,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举手投足间已颇具上位者的气势,尤其这样推心置腹的几句闲谈更见其心思缜密的一面,这样的人不管在上还是在下都有深入结交的价值,至少要让对方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打定主意后靳诚反倒面色坦然,赔罪自省的话索性不表,径直道:“东辰兄这是哪里话,您代表何先生坐阵大家才算心里有个底,时间长也好短也好,您的工作就是上面的指示,现在是上头出面帮我们过关,我相信没有谁连这个都拎不清。”
靳诚顿了顿,观察着汪东辰的表情继续说:“只是现在办公室也弄好了,您是做事的人,可您整个团队都在这种地方办公,且不说外人看了说我们不懂规矩,关键是联络上不便……”
“这倒是小事,你费心了,明天晚上应该空得下来。”汪东辰点点头:“你们发布的那两个利好份量是够的,泽生股价没有受到影响。”
“直接损失终究不低。”靳诚叹气。
“就泽生看是不低,对于总部来说不算什么。不过,真正的损失是什么我也说过。”
“……实验室有意见……下来了?”
“那还不至于,连总部都没有明发的意见,那天我们过来就算是总部那边的表态了,抬得高落的也不重。”
“……全赖您和何先生啊,钱会长昨天还说如果不是身体原因一定要回来当面道谢。”
“嗯,他前天和我通过电话,我说让他在日本安心养好病,等他回来还是要挑起担子的。”
“那是,老钱的手术据说还是成功的。”靳诚眼观鼻鼻观口道。
“毕竟还是年龄大了,当然过渡期是必要的。”说到后半句时,汪东辰的声音几乎细不可辨。
靳诚像是没有听见地转回之前的话题:“您刚刚说的真正的损失,主要还是指名誉上的吧?”
汪东辰有点想笑地看了这只面相忠厚的老狐狸一眼,“……是一方面,我觉得换个说法,‘纽带’,更好。宴会我们不是第一次搞,嘉宾的份量你比我清楚,能让这些人济济一堂,坦白说泽生和天世都做不到,直接的因素还是来自实验室。可以说天世也只是给实验室打工的,至多算是半个代言人的角色。不过啊,如果我们把自己长期定位在这个位置……还是有问题的。”
“通常来说,技术与运营还是应该基本对等的,起码泽生是这样的。”
“呵呵,靳主席是做学问的,还以为会站在技术至上的角度看问题——是我想当然了。”
“不敢,天下事都是学问,学问可不是只在实验室里做的……呵呵,我不是指代。”意识到这句双关语有失言之嫌,靳诚忙补充澄清,汪东辰只笑着摇摇头。
“‘圣餐’固然有决定性的作用,但如果这样简单,不如直接上海洛因算了,”尽管铺垫良久,自己也配合得足够熨帖,汪东辰这句还是让靳诚有如振聋发聩地一阵耳鸣,“这种地下性质的宴会出现暴发户不稀奇,要让真正的权贵不惧名誉风险来抛头露面,我觉得这才是天世和泽生的价值体现——我们让他们和我们形成了‘纽带’,不管是基于感官上还是利益上,纽带就是纽带,是可以抵抗一定风险的。”
“但是这次的事故确实影响到了这条……信任链,所以您留了下来……”
“哈哈,”汪东辰笑道:“说了这么久了茶还不到,别见怪,他们是真忙。”
一分钟后,靳诚双手端着这杯具有相当意义的绿茶,极为认真地抿了一小口,好茶。
“对了,你手下情报这块还是有人的,这两天的事情配合我们做得很扎实,不是简单商业情报的水准。”
“有几个人还可以,那是老钱会用人。”
汪东辰暗自冷笑,蝼蚁也有蝼蚁的权谋,可惜巩固蚁穴的工作也未必能为自己加多少分,关键是态度,态度才是唯一可以从中捞到的资本。
现年34岁的汪东辰外貌比实际年龄略小一点,开始注重保养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然而毕竟还在青年期,稍微惜身一分便能得到五分的回报,甚至给人一种天生便养尊处优的观感。站在下属公司泽生生物的角度,汪东辰固然是下派下来便执牛耳的大人物,然而就天世集团的老人眼中,他起点并不算太高,虽然学历无可挑剔,又属于核心人物的直系范畴,然而真正走到隐隐介于中层与高层之间的位置,道路足够漫长曲折,虽说个中心酸冷暖自知,但是聪明人多少能在其一次次令人瞠目结舌的业绩中感受到他背后如疯魔般的投入,甚至赌博。
唯有饥肠辘辘磨牙吮血的态度,才是像自己这样出身于薄祚寒门的新人的立足之本。只有态度,才能让欣赏者愈加欣赏,畏惧者愈加畏惧——便是汪东辰十多年来奉若圭臬的职场准则;至于敌人,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自己这么多年来似乎并未遇到值得称道的敌人。汪东辰点点鼠标,回到之前已经看过分析过几十遍的那段视频上,起码这个靠武力解决问题的渣滓配不上“敌人”的头衔,但是也必须重视……不能阴沟翻船……五十三遍……
“……这段视频我看了很多遍,也找当事人问过……”汪东辰示意靳诚过来一起看,其实后者之前也看过这段视频,因为事件发生前后的监控电源被人为切断,唯一留存下来最有价值的便是室外安保人员胸前这台便携式记录仪上的东西。
佩戴记录仪的是当时试图阻止绰号“獾”的青年的三名安保居右一位,整个事件经过时间不到5秒,因为太快,汪东辰选择了逐帧手动播放:从獾走出大门开始,抛出黑色垃圾袋越过三人头顶,左侧的保安a抬头看向垃圾袋,中间经验丰富的保安b不为所动,獾冲向b,b抬起双手,意图擒拿或者采用别的关节技,獾在接近b时像是不慎跌倒似的下沉前扑,b抬起小腿预防对方攻击裆部,双手朝獾肩头的方向伸出,同时有不明显的低头动作,可以说b的应对无懈可击;变数发生在即将控制住獾的瞬间,獾用左脚进行了二次加速,身体由下沉变成上冲,于是冲破b的双手控制用头撞上b的颈部,值得推敲的是当场昏厥的b并非想当然地朝正后方倒去,摔倒的方向是a所在的左后方,于是居右的保安c胸前记录仪拍下的最后一个完整镜头是a伸手想扶住b的画面,接着是c和獾肢体交叉的残影,最后c倒地,镜头定格在天花板上。
“从大门到电梯是4.7秒,交手时间是2.7秒,也就是说这个人在2.7秒的时间里让3个已经有准备的人失去意识,而且,中间这个……”汪东辰用食指弹了弹保安b,“不算是庸手。”
靳诚“嗯”了一声,有点诧异于汪东辰把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拿来讨论,换了自己可能也就瞥一眼报告了事。
“我找他们三个谈过,直观感觉是速度快下手准确,中间那个说对方一开始冲刺时并不是直线而是偏左,撞击的部位也是颈部左侧,所以他才会倒向反向的左侧,而左边的保安为了扶他放弃了和右边的夹击,我也问过右边那人,他说如果是他会优先选择攻击,你怎么看?”
“……这个……”
“搏击我也是外行,没关系,说说吧。”
“……身手是专业没的说,选择攻击的方式也很有谋略,至于选左选右倒应该只是运气……这不太可能也在计算之中吧。”
“这三个保安的应对经验和体术以中间居首,其次是右边,最弱是左边,如果最强那个倒向右边,右边那人不会去扶他,而很可能和左边形成夹击,如果造成对方被迫防御,很可能多拖延1.5秒到2秒的时间,会场里面的人就可以赶到;或者左边最弱的一个没有夹击,哪怕是后退一步,也可以拖延至少0.5秒的时间,问题是有人刚好倒向他怀里。你知道这半秒意味什么,后面的人追来时电梯刚刚下降,说明他是在电梯关闭的瞬间进去的,如果有这半秒,他很有可能进不了电梯。”
“电梯的总控和监控一样被人入侵了,而且做的很干净,他后面还是有团队……”靳诚按捺下不以为然的情绪,试图将话题重心转向自己的强项。
“这个也在查,其实也有了一些结果……”汪东辰不置可否道,“这几天用了你不少人,结果也没给你反馈,没怪我擅权吧……”
不待靳诚站起来自白,汪东辰便笑道:“玩笑了,底下的人怕令出多门,公司要靠你在明面上稳住大盘,背面的事情我就擅自接手了,也算是各司其职,非常时期嘛……”
“不敢不敢,不不,根本想都没想这些……”靳诚竭力装出诚惶诚恐的嘴脸。
“你说的那块是很重要也更好入手,不过我是单纯对这个人有点兴趣,和你一样,动手动脚的事情我也不懂,刚刚是照搬专业人士的分析——孙老师——你来——”
梳马尾的中年男人从外面的沙发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朝汪东辰略一点头,并未理会靳诚。
“介绍一下,天世安全部孙自立,孙老师。这是泽生的靳主席。”
天世……安全部,根本就是底下合作的黑道,不像泽生的安保部,天世这群人可是臭名昭著的打手,说是疯狗也不为过。靳诚脑海里一时涌现出好几个案例,竞争公司的负责人回家途中后脑被棒球棍打凹进去一块;企图逃债的小企业主被发现连同妻儿溺死在河里的汽车中等等。恍惚间伸出右手,对方却并未握住,只轻轻在掌心拍了一下,像是打掉宠物的爪子,靳诚受辱后的本能感觉却不是愤怒,而是想避而远之的恐惧。
“说说吧,孙老师。”汪东辰笑了。
“那个小孩,”马尾男人嗓音极其嘶哑,犹如钢锯锯木头般难以入耳:“不是什么专业的,两个意思,稍微入门的格斗家都不会用头槌来打人,如果是道上的专家,1v3的时候就算不用枪也要用刀——不是打不过,是这样更简单更快,更不要说还留手,就像是怕闹出人命,哈哈——”
清醒过来的靳诚怒意逐渐上浮,孙自立如夜枭的怪笑更像是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冲动中抢白道:“既然留手都能三秒钟打晕三个人,还不是专业?”
“混混……也有很能打的,”孙自立盯着靳诚的脸道,后者马上缩回了对视的目光,“一拳打晕一个人,可以是专业,也可以是经验。那个小孩,经验很丰富,练专业搏击的其实反而没有那么多打群架的经验。他一上来就从气势上判断出了那三个人的水平,整个行动,可以说是预谋,也可以说是本能,加上点运气,就是这个效果。”
“这么说蛇袋的游鱼里面都是这种角色了,老孙你们要不干脆到蛇袋招几个。”汪东辰半开玩笑道。
“那也不是,这个不一样,爆发力、柔韧性还有脑子都是了不得的,要不是踩了雷,我还真的想收了他。”
“按蜘蛛的报告,有没有可能是能力者?”
“不好说,大厅里面监控断了电,”汪东辰说:“也不能排除蜘蛛推诿责任的可能。”
孙自立摇摇头,用指甲弹了弹电脑屏幕:“这几下是实打实的,如果像你们的人说的,可以瞬间消失还打个屁啊。还有个有意思的地方,他在动手时没有气,没有杀气也没有怒气,用的是混混的打法,却又没有烟火气,有意思。”
“这个也可以从电脑里面看出来?”对方故弄玄虚的江湖口吻给了靳诚发难的机会。
孙自立冷笑没有回答,径直走出办公室,坐回外面的沙发继续闭目养神。
“老靳你不了解这行,我们还是要相信专业,”汪东辰意味深长道:“这两天我们收集的情报画像,有几个关键词,‘前少年帮头子’、‘蛇袋拳王’、‘7次拘留记录’、‘暗金猎手’……”
“……还真是混混啊……”
“准确说是介于混混和地下业者的转型期,他还有个搭档,技术型的,在黑客界相当活跃。”
“我还是不相信这次事件是单打独斗,这种痞子和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背后不可能没有人,起码也是受人指派。”
“背后当然有,可是再挖下去就有点费力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找到当事人……”
“何先生上次——实验室那边为什么……”
“——靳主席,”汪东辰打断道:“你被狗咬了会怎么做?”
“什么?”
“要听人调解,要找主人赔钱,我的话,还会担心赔钱了事的人因为健忘下次再犯,所以必须要有个态度,”汪东辰微笑着扶了扶反光的眼镜,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所以要亲手打死这条狗,再双手还给它主人,以儆效尤。”
……你又何尝不是天世放出的一条恶犬。靳诚默然看着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男人,目光仿佛穿过他白净的皮肤到达血和涎液交融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