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放缓,结束自渎的聂诚没有挪开盯住电脑屏幕的眼睛,暴虐的情绪和虚妄的快/感退潮后,扩张的瞳孔开始收缩,谵狂的眼神归于黯淡,甚至于悲哀,眼皮阖上,隔断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
占据电脑屏幕的是少女的照片,虽然背景是巴厘岛的海边,却穿着保守的薄纱长裙,只露出手臂和脚踝,女孩戴着当地特色的草帽,牙齿洁白、笑靥如昨。
一切终结于两年前燠热午后的“吱吱”声。
聂诚骑上公路的坡顶,低头检查mongoose山地车的后拨,就像有人突然断开电闸又合上,唯一听见的是急促的“吱吱”声,甚至来不及和现实的事物联想起来,便从无梦的黑暗中醒来。
什么时候换成白色的顶灯--跟医院似的,聂诚觉得腹胀难忍,坐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坐起来”的不过是意识,白色顶灯没有消失,自己没有动。
“醒了?”正打开分流阀的护士平平淡淡地问道。
“我想……上厕所。”
“插着尿管,不要动--应该也动不了,麻醉才刚过,有什么感觉没有?”
“腿麻,还有这边耳朵好像堵着……”
“右腿?”
“左腿。”
“我叫你家属进来。”应该是错觉,表情机械的护士多眨了一次眼。
好烂的梦,聂诚重新闭上眼睛,却没有睡着,再次睁开时看见筱婷浮肿的眼睛。
“有我在……我永远在。”筱婷抓住聂诚叠在被子上的双手。
神经病。腿真的麻死了。
装上假肢后的第三个月聂诚将父母劝回老家,除了失去左腿,车祸还造成了右耳颞骨骨折--右耳失聪。
第五个月的一天晚餐时,聂诚突然闻到陌生的香水味,问道:“换了香水?”
“嗯,”连续第四天坐在右侧的筱婷挑起一挟油麦菜:“迪奥用太久了。对了,知不知道纪梵希和赫本的故事?”
第二天的分手比预想的轻松,聂诚摆出了准备了四天的腹稿:支付治疗费后存款所剩无几、肇事者逃逸、14个月没有收入、每年接近4万的康复费和假肢保养费……
“不是钱的问题,在于你以前从来不会提钱的问题,”筱婷打断道:“我不需要你来养,甚至可以养你,你丢的不是腿,是担当,我一开始认识的你不是这样;不在于你能挣多少钱,一个男人,不管什么样的男人,乐观自信才是第一位,我之前说过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和你结婚,可是你我都不想要一个没有笑容没有润滑剂、像是服苦役的婚姻,我也想过,磨合一年两载也许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你看看,我们都快磨得血肉模糊了。聂诚,我想明白了,我宁可承担恶名,也不想有天我们变成互相厌恶的样子。”
乐观自信……相互厌恶……呵呵,准备得远比自己充分啊。
筱婷花了一下午时间打包东西,双目含泪但一丝不苟。搬家公司先行一步后,略显憔悴的筱婷走出大门,面色凝重地话别:“准时吃饭、不准熬夜,先学会爱自己,再去爱别人。”
“嗯,你也多保重。” 聂诚轻松地挥挥手。
防盗门关上、静谧如啸叫般刺耳时,聂诚突然想起《重力异想世界》里,重物飘向半空,羽毛反而沉淀地面,何其真实的世界,神而往之。
手机铃声将聂诚拉回现实,聂诚来不及擦掉手上的秽物,像抓起救命稻草似的拿起手机,失望地看见“爸爸”二字。
“……”
“……”
照例一段尴尬的沉默后,父亲语气生硬又带点怯懦地开口:“你说……有时候会感觉左腿痛、甚至麻?”
“哦。”
“医学上这叫幻肢……又称肢幻觉痛,系指患者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在,且在该处发生疼痛……”父亲明显是看着母亲的手机逐个念字。
聂诚笑了,在中学讲台上度过一生的父亲,连表达关怀都是老学究式的。
虽然感动但是无用。
“懂了。”聂诚刻意柔声道。
又一段沉默,聂诚准备挂断电话时,父亲突然又开口:“那块石头,寿山石,你收到没有?”
“下次不要用快递寄石头,邮费比东西都贵。”聂诚忍不住吐槽,父亲收藏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自己当宝不说,还当做礼物自以为饱含寓意地寄来,仿佛看着石头便能自强不息起来似的。
“胡说八道。”
“重量都不对,一只手都能提起来,假的不能再假。”聂诚本想说比我假肢都假,好歹忍住。
“听着,那不是一般的石头,可以说改变了我的命运……”
“你是当了省长还是趁了几个亿?”母亲不耐烦地抢过手机,聂诚一笑了之。
母亲开始东拉西扯生活琐事,自从察觉到筱婷从聂诚生活中消失了,便和事故前那份颇有前途的工作一样,成为了母亲在电话中刻意回避的第二件事情。
聂诚梭巡着装石头的快递盒,烦躁油然而生。
“好了!”陡然升高的音调吓住了喋喋不休的母亲,两人在苦涩无言中挂断了电话。
盒子在墙角,划开胶布,撕开包裹的报纸后就没有再动。
聂诚第一次将石头从盒子里拿出来,扯下下半截的报纸,黑黢黢的,似木似铁,且不说外观和寿山石相差甚远,重量也轻得可疑,连造假都算不上,根本就不是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聂诚为曾经幻想过两秒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贵重藏品感到羞愧,羞愧得放声大笑,然后用头往石头上撞,因为重量不大,除了痛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疯了啊?”
聂诚摸了摸右耳,确定听见了筱婷的声音。
“你才疯了。”聂诚自言自语,声音来自左耳。
“呵呵,我担心把石头撞坏了。”筱婷说话时,像是笼罩在右耳上的迷雾被拨开,耳蜗感受到久违的通畅。
“你在我脑子里?”聂诚默念,没有得到回答,只得说出声来。
“你文艺片看多了?”
聂诚从衣柜看到书桌、窗帘、沙发,然后架起拐杖朝阳台走去。
“喂喂,你用拐杖干什么?”
“家里不戴义肢。”
“义肢?你自己走啊。”
“自己走?”聂诚苦笑着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裤腿。
“好,自己走!”
聂诚扔掉拐杖,左腿超前迈出一大步,重心也随之前倾,没有摔倒,看不见的小腿踩在地面上,甚至感觉到阳台石地板的凉意,第二步、三步。
阳台上也没有人,但是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聂诚张开双臂,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