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性身份疾患,或多重人格,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常与思觉失调症搞混……聂诚的用拇指下滑词条,自己从来没有和心理疾病有挂钩的时候,哪怕车祸之后。不至于,应该就是个梦,美梦。
“醒了?”筱婷声音再次在右耳响起时,聂诚如遭雷亟,每一根汗毛都骤然乍立。
从枕头上扭过头,声音立刻转到相反的方向:“干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4.不寻常的知觉体验,如一过性的错觉、幻觉、看见不存在的人……聂诚像憋气一样牢牢闭上嘴,声音果然不再出现,然而聂诚又开始害怕。
“还在?”
“嗯。”
“是不是我疯了。”
“不知道。”冷冷的语气。
聂诚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可你总得告诉我,你在哪里?”
“不知道。”
“你是筱婷?”
“不知道。”
“这根本就不现实!幻觉!”聂诚忍不住大吼一声。
逐渐起伏的抽泣声,聂诚因为愧疚再次沉默。
“可我就是在,我答应过你的。”筱婷哭着说。
“那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
“我要去买菜,不想吃外卖了。”
“带我一起去。”哭泣停止。
罢了,分裂就分裂,据说疯子是大脑机能的过度保护--如果和狗日的现实相比,我愿意!
聂诚戴好义肢,亦步亦趋地从电梯下楼,走出住宅楼后发现不太对劲,试着说了几句,除了换来路人奇异的目光并未收到回答,笼罩在右耳的迷雾如旧。
这这样了?聂诚再次恐慌起来,手忙脚乱地回家,打开门冲进卧室。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走了?”
两人同时发问。
聂诚松了口气:“你不是说和我一起?”
“我是说过,可是突然……你走太快了……” 筱婷迷迷糊糊又委屈地说。
“这次我走慢点,再试试。”聂诚试着半步半步地挪向客厅。
“不行……我跟不上。”
“明白了,不去了。”
“要不你去……我等你回来。”
“不想去了。”聂诚取下义肢:“我们说话吧,说到我听不见了你不想说了为止。”
“好!”
中午有个陌生电话打来,聂诚虽然不耐烦,还是郑重和对方交涉了很长时间,挂断电话后筱婷怯怯问道:“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你一直说不行不行,是在回绝什么,是你朋友吗?”
“以前工作上的合作商,还以为我在传媒公司当副总编呢。”聂诚苦涩笑道。
“找你做什么?”
“联系剧本,现在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源。”
“你不就是从编剧做上来的,你可以自己写啊,反正你现在……空的。”
“我?我都七年没写……”聂诚看了一眼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涌现出莫名的勇气:“对啊,我这么把自己忘了。”
“我陪你写!先想个名字!”
“已经想好了,”聂诚露出少年时代如剃刀般的锐利笑容:“《世界线外的恋人》。”
“好……感人……”
他伸出手指触摸光,她的虚像在寂静的雪国,在坠雨的战场,在沧海的沙漠,在红色的星球,在光也跑不到的地方,在云端,在右耳,他笑而流泪。
聂诚笑而流泪。
“你该理发了。”
泪眼婆娑中,聂诚的目光无意落到了纸盒旁的石头上面。
“做个试验。”
聂诚将石头挟在右臂腋下,撑着拐走出房门。
“都说了不要撑这个。”
聂诚扔掉拐杖走进电梯,陆续进来的一家三口惊讶地看着挟着石头独腿站立的男人,聂诚伸出左手扶着墙,待三人先出去后才大步走出电梯,一直走到楼外的花台旁边。
“能听见吗?”聂诚无比紧张道。
“你看,那棵树上有鸟巢!”
“添麻烦了。”戴着鸭舌帽的聂诚频频向曾经的下属致谢。
“说什么呢,事情太多,本来该常来看您的,”对方有点尴尬地转向正在为汽车更换电池的维修人员,无话找话说:“不愧是奔驰车,放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有电池坏了……”
意识到可能有所失言,精明的年轻人有点懊恼地闭上嘴。
“是啊,截肢后我都以为永远不会再开车了,可能我比自己想象恢复得更快一点。”聂诚微笑着坦言。
“驾照需要重考吗?”
“带上医院证明去确认过,左下肢不影响,运气不错。”
“好了。”维修工盖上引擎盖。
尽管是出自真心地再三拒绝,聂诚还是坚持要求对方接受了维修费用。
“不愧是您,”告别前年轻人不无崇敬地说:“我就知道您绝对不是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送别两人后聂诚坐上熟悉又生疏的驾驶位,将背后的瑞士包小心放到副驾驶,认真系上安全带。
“去哪里?”
“都可以,最近的公园就可以。” 筱婷带着笑意道。
背着瑞士包在草坪漫步的聂诚完全看不出残疾的痕迹,出于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身体机能已经和车祸前并无二致,藏在裤腿下的义肢完全沦为装饰的道具,聂诚能确凿感觉到和地面接触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仅可以稳稳地行走,只要愿意的话连奔跑都可以。
比身体重获完整更喜悦的是筱婷的陪伴,不管是阳光、白云、植物还是曾经抛弃了自己的人群,无一不在双人的解读中充满善意,那种默契,远甚于车祸前两人的相处,聂诚感觉自己的视野宽阔得无与伦比,万事万物再无疑惑,仿佛进入了佛教中无我无执的慧眼境界。
筱婷的声音仅自己的右耳能听见,为免显人注目,聂诚戴上耳机,即便是在公共场合和筱婷说话也只会被人当做在打电话而已。关于石头的疑惑和父亲通过几次电话,聂诚没有说出身体和生活中的异变,父亲也语焉不详,只说是旅行买回的纪念品,作为礼物送给聂诚罢了。
《世界线外的恋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上映,片名被改为了更通俗的《平行恋人》,电影质感和票房都相当不赖,已脱离公司背景的聂诚自然享受不到票房分成的待遇,但资方在看过剧本后之前立即开出了接近行业二线标准的买断合同,金额虽然说不上巨款,已经足以让生活重返正轨。更为让人欣喜的是,自己重新拾起的编剧能力获得行业认可,很快又接到好几单邀约,其中甚至有相当名气导演的钦点。
聂诚的生活习惯逐渐规律,上午和晚上写作,下午背上石头和筱婷出门兜风,花了三个月时间完成了两个剧本后,在身体疲倦和心情舒畅的交织下,聂诚和筱婷商量计划远足,选定某个高海拔城市后即开始着手准备。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黄昏,聂诚拖着从商场买回的samsonite旅行箱回到公寓,走到电梯时,发现一个久违的身影在门前来回踌躇。
聂诚感觉心脏被无形之手猛地拽紧,呼吸变得紧张。
“去哪里了?”穿着宽松的雾霾蓝假领上衣的龙筱婷露出笑容,毫无赘肉的小腿和白色运动鞋依然少女感十足。
“她是谁?”右耳筱婷的声音极为焦虑。
聂诚稍作犹豫,几乎是无奈地选择回答了现实的交流:“巴黎春天。”
话刚落音右耳便封闭起来,收不到任何讯号,聂诚痛苦的眯起眼睛,全身陷入极度的无力感之中。
龙筱婷指了指大门:“不能进去了?”
聂诚将她引进客厅,倒了一杯热水,出于类似尴尬的情绪并未卸下累赘的义肢。
“我看了你的《平行恋人》,下午场两次,午夜场一次,算是为票房做贡献吧。”龙筱婷十指反复贴紧杯壁,肢体上局促并未体现在语气中。
“谢……谢谢。”
“不过不是为这个才回来找你。”
“哦。”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的,”龙筱婷低下头又抬起头,眸子中写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其实早就预料到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有重新振作的一天,只是有些过程,比起两两相厌,可能必须一个人才能走得出来。我不后悔离开,我希望看到的你,是不用拐杖也能走得很好的样子,就像刚刚在门口看到的你。”
“是这样……”聂诚嚅嗫道,是这样吗?
“我发过誓,不要回来,远远看着你,不是看着,是知道就好。我知道你几个月前找过王俊帮你弄车,现在每天下午都出门采风。”
聂诚有点意料外的感动。
“可还是打破了,我这样的女人很可笑吧,” 龙筱婷红着眼睛微笑说:“最难的时候离开,现在又想和你分享重新振作的喜悦,我都不知道今天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呵,可能是被你的电影影响的。”
“没关系。”聂诚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都是只有左耳听见的声音。
龙筱婷摇摇头:“我不是来寻求什么原谅的,只是想看看和从前一样的你,顺着自己的心情就来了,你笑话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聂诚重复一遍。
“已经看完了,那我就走了,实在对不起,贸然来打搅你。”
聂诚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起身相送,在走出大门的一瞬,听见左耳传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想过来的时候就来吧,我们还是……朋友的。”
聂诚躺着床上,试探着说了很多都没有回应,由于惶恐无法入睡,直到右耳听见入睡的呼吸声才如释重负,沉沉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右耳的筱婷都没有再说过话,第三天黄昏同样的时间龙筱婷拎着超市购物袋按响了门铃,替聂诚做了一顿精致的晚餐,共进晚餐后又翩然离去。
那晚后,右耳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
14天后,聂诚与龙筱婷时隔三年零两个月后再次重温旧梦,当晚聂诚在梦魇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打湿,看着身边熟悉的脸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实才确定已经醒来。
我好了,是我好了,之前是真实的,但不是正常的,现在才是正常,我应该为恢复正常高兴。聂诚轻轻抚摸着右耳,在空荡荡的恐慌中不停安慰自己,直到再次进入梦乡。
左腿变得沉重,必须依赖义肢或拐杖的支撑,旅行计划抛之脑后,稿子催得很紧,也不能再浪费每个下午的时光,右耳迷雾重重,视野重归黯淡,所见世界恢复令人作呕的平庸节奏--可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啊。
聂诚按下文档保存键,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龙筱婷抬起咖啡杯,用抹布擦掉桌上的水迹。
在她的辛勤劳动下,屋子已经比之前整洁太多了。
整洁?
聂诚打开壁橱,干瘪的瑞士包躺着角落。
“石……石头!”聂诚面色瞬间布满苍白,失声道:“石头呢?”
“是不是那个旧背包里的?”龙筱婷背对拖着地:“前天打扫卫生时扔了,看上去怪脏的。”
“扔了?扔了?!”
龙筱婷回过头,被聂诚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是很贵吗,不像啊……”
聂诚没用拐杖,手足并用爬到床边,一言不发开始戴义肢。
“对不起,对不起,是很贵的东西吗?对不起,我以为……”龙筱婷慌忙跑到聂诚身边坐下。
“扔哪里?”
龙筱婷伸出手扶正义肢。
“扔哪里?!”聂诚咆哮。
“楼下面……垃圾桶。”龙筱婷流下惊恐的眼泪。
聂诚一瘸一拐地冲出房间。
垃圾桶当然没有,问到最近的中转站,没有,驱车三十多公里到蛇袋垃圾处理厂,在垃圾山中绝望地寻找了四个小时,一无所获。
聂诚在神魂恍惚中将车开到荒无一人的河边,恨不能踩死油门冲进河里,终于在理智作用下停车,下车后拖着残腿走上堤岸,发出声嘶力竭的狂吼,对着电线杆一阵猛击。
剧痛浇灭癫狂,双手磨出鲜血,聂诚无意识地抬起头,电线杆上贴着字迹泛黄的牛皮癣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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