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浪潮冲刷着无人沙滩,褪去后留下漫长的黑色分际线,几只海鸥贴近海面滑翔却从不落地,只有黑脸琵鹭这样务实的禽类才踩在湿地上,用长喙翻找螃蟹和海草,与海鸥不一样,除了偶尔振动双翅外,黑脸琵鹭很少发出多余的声音,在这个热情奔放的国家实属异类。
离弯刀形港湾不到一百五十米处,是一排五六层上下的矮楼,楼龄至少有三十年以上,外墙刷得五颜六色,正如夜幕来临时在楼下招徕皮肉生意的女人一样浓妆艳抹;除了红灯区,也有公寓式旅馆和当地人自宅,底层的门市多在出售艮米海鲜饭和烤肉串,饭和肉串里都加了大量番茄酱,当地人还喜欢挤上整块的柠檬汁,吃起来酸味基本掩盖了其他味道。游客通常提出的问题是建筑离海这样近的水平面,不怕被水淹吗?导游中年龄大的天主教徒通用的答案是:我主恩宠。虔诚者还会划着十字诵念小圣号经。当然也有满不在乎者会指着后面的小山说:“如果真的来海啸,那里和这里都是一回事。”
山腰和山顶有几家相对高档的海景酒店,临近山脚和地面小楼三楼基本持平的位置有块不小的平地,不管住在山上山下的游客都喜欢在这里饮酒看海、晚上有露天的球赛转播,酒吧最受欢迎的星牌啤酒只卖200比索,和超市一个价,可能因为此处并非热门景点的缘故。
从平台往下望去,海滩和小楼的中点有一片极小的红树林,四株树冠相连的红树下有张白漆的长椅,便是整片沙滩上唯一的公共设施。
老人坐在椅子上,帽子放在身边,海风把本就乱蓬蓬的头发拉扯成滑稽的形状。
穿着五分裤和红色短袖的梁锦慢慢走到老人前,将两瓶啤酒中的一瓶递给他,坐在帽子的另一侧开始抖拖鞋里的沙子。
洛根接过啤酒,面无表情地呷了一口。
“害怕还是有趣?”梁锦开口:“过后我后悔了好久,真该说有趣的。”
“你说的什么?”
“什么也没说,因为真的害怕。是对每个新人都会这样问吗?”
“当然不是。”半晌洛根的声音才悠悠飘来。
“我现在也还是害怕,当然不仅仅是关乎性命。”清理完拖鞋后梁锦拍了拍手:“你呢?难道从来都只是觉得有趣?”
“……假象,我害怕的东西比你多。”洛根将瓶口放进嘴里,仰头。
“虽然多余,有几个问题还是想当面问你。”
“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这是个好习惯——开玩笑的,你有权提问。”
从远处走出来的三十鸟解开西服抛向身后,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朝两人冲刺而来。
“你害怕a吗?”
“你怕海吗?”洛根反问:“我不会水,掉下去就会溺死,这是客观规律,所以遵守就是,没有害怕不害怕的。”
一枚榴弹拖曳着黑色尾气,从露台飞向三十鸟的方向,发射者的预判极为精确,角度也足够刁钻,三十鸟明显被先到的两枚狙击的子弹打乱了节奏,当榴弹逼近时不得不往沙地一垫,朝反方向的半空后跃一步,榴弹在击中身体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十几米外的海面在沉闷的爆炸声中涌起圆形的巨浪。
黑色身影伴随着掀起的沙土出现在三十鸟的背后。
“也就是说,从来没有考虑过叛乱这回事。”
洛根不为所动地朝三十鸟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
“自然了,你本来就是它的一部分,哪有人会自己背叛自己。”
“你也是。”
“差太多了,你起码是白质体,我不过是头发——长太长的头发。”
“没有人要剪掉你,如果不是你过度反应。你在巴勒莫做的事,也有三年以上了吧。”
“是啊,我也是腐朽的一部分,”梁锦长叹一声:“布下这样一盘局,抛出弃子,有把握把贡古东计划抓到手?”
400多米外的露台上,戴着墨镜的男人拍了拍怀特的左肩,怀特放下炮筒,保持半蹲的姿势,两人都在远眺,不过目标不同,墨镜男望着三十鸟的方向,怀特自确认没有击中三十鸟后就将目光转向了红树林。
“情报有误。‘尾巴’到人那里就断了,消失和爆炸基本是同时,如果操纵的不是实物而是空间,那就是转换型,运气不好。”
“没戏?”怀特用蹩脚的意大利语说。
“交给费托他们了,收起来。”墨镜男后半句是对站在桌上的第三人说。
长相俊秀、一头金发的男孩缓缓垂下双手的famas f1突击步/枪,刚刚两发超出有效距离的子弹便是在这样双手双持、无底架无瞄准的情况下射出的。
“应该用rpg-7。”男孩小声说。
“闭嘴,你想把英国人引来吗?”墨镜男没好气地训斥道。
“没反击,炮弹落点距离不足20米,不考虑矢量控制半径也就这样。”男孩倔强地反驳。
“闭嘴!”
“你不是弃子。”洛根纠正:“对我而言比断臂还痛。”
“谢谢。”梁锦苦笑:“你断了手,就能让亚恒闭嘴吗?”
“不是断给亚恒看的,是首领,也不是苦肉计,是公平交易。要染指贡古东,就必须放弃意大利或者捷克,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心腹,你自己知道我没有插手过意大利,所以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
“不是说比断臂还痛?”梁锦讽刺。
“那是个人情感上。”洛根饮下最后一口啤酒,梁锦抬起酒瓶,一股酒喷流到了胸口。
“这几年你故意放任我在意大利做事,也是这个原因,也就是说很早以前你就计划到了这一步,从我到意大利,还是在秘鲁那次,还是更早?”
洛根没有回答。
半空中的三十鸟被身后铁锤般的肘击击落在地,对方并未留出任何喘息之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伴随三十鸟的身体一起坠落下来。
攻击者先是发现拳头没有像第一次的肘击那样触到身体,待视线垂下时不无恐惧地看见自己的喉咙凸出到下巴前方。
三十鸟看见沙滩上以自己为中心出现了四乘以四的格子,每个格子里有1或2位数,边框和数字都划得的歪歪斜斜,像是小孩子经常在沙地里玩的游戏。
本该和身体分离的喉咙恢复原处,高个子的攻击者跪地抚喉呕吐不止,矮个子出现在十六格的边角,数字“11”。
尝试使用能力无效后三十鸟抬起脚,却发现脚步被控制在狭窄的幅度之内。
“跳出去是犯规的,”身高只有160公分的矮子叉着手,好整以暇地说:“想好了再走,四选一的几率,走错了就惨了。”
三十鸟收回右脚,看了看脚下的“27”,又看了看远处的红树林,洛根和梁锦依然坐在被海风吹拂的红树下,然而自己感觉不到一丝风,这里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了。
在洛根的坐处看不见所谓格子,只能看见三十鸟站在一高一矮两人中间欲行又止。
“开放型场?”洛根略有点意外:“那个地头蛇还有这种底牌,真是小看他了。”
“亚恒呢?凭什么会放任你的‘公平交易’?”
“亚恒和我一直是攻守同盟,所谓争斗都是表象。”
梁锦既惊讶于洛根说出的事实,更惊讶于这种坦白的表述,一时无语。
“……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向首领告密?”
“叛徒的告密没有意义,再说你以为首领就真的昏聩到一无所知的地步吗?”开始感觉到凉意的洛根戴上帽子,将脖子缩进大衣衣领中:“如果不抱团,我和亚恒早就是冢中枯骨了,我们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诡计,是阳谋。”
高个子擦掉嘴角的秽物,盘旋着站起来,想开口却因为剧痛发不出声音,脸上挂着愤怒又心有余悸的表情。
“你是atlantis的杀手?来之前我想杀了你,现在看来还是放弃算了,”多舌的矮子看了高个子肿得像甲肿患者的脖子一眼:“我的‘场’自然坍塌是30分钟,所以只占用你半个小时时间,ok?”
说完矮子打算从“11”的格子走出边线。
“只要出去,我就杀了你们。”虽然是威胁,但是三十鸟全无平仄的音色更像是在陈诉事实。
“怎么个杀法?跨场攻击不可能,哪怕demigod也不可能。”
“我可以。”
“证明我看。”
三十鸟不再说话,矮子再次抬脚,快要触地的瞬间又迅速收回。
矮子开始流汗。
“要么撑到坍塌时死,”三十鸟摊开双手:“要么过来杀我。”
“费托!9、6、35……”
费托捂着喉咙,忍痛大叫:“笨蛋!他会反向!”
醒悟过来的矮子立即闭嘴,三十鸟略为可惜的扬了扬嘴角。
矮子埋头看了看不知不觉中被汗水湿透的衬衣,大叫一声冲向费托,后者在瞠目结舌之中慌乱寻找可以落脚的安全格,却被矮子抢先踏中“9”,用肩膀将费托撞出底线。
坐倒在地的费托嘶声大骂,矮子仇视了三十鸟一眼,走出格子扬长而去。
“现在有何打算?”洛根问。
“……把海填干,打破你的‘客观规律’试看看。”
老人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彩色房子,梁锦等喝完啤酒后才起身,朝反方向的露台走去。
洛根卒于2003年,直布罗陀的海边是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谈话。
七个月后,布拉格郊区一家会员制的桑拿室木门被一脚踢开。
“女士优先。”怀特脏兮兮的皮靴踏上塑木地板。
女人们接着蒸汽的掩护逃出房间,剩下两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怀特。
“列梅克先生、帕林卡先生,”怀特不无鄙夷的目光依次从两人双腿间滑过:“我在十二天前拿到你们的能力详报,当然你们也不妨一试。”
谢顶的列梅克先生朝门后望了一眼:“你们想要什么?”
“box、研究人员、器材,如果你们也愿意宣誓效忠——欢迎之至。”怀特朝两个皮肤红得像龙虾的裸男轻鞠一躬。
“看来希德拉切克博士是个酒鬼,”怀特往梁锦面前的红酒杯倒了小半杯,拿起自己的杯子晃了晃,饮了一口后皱起眉头:“可惜品味不高。”
“a对这个姓氏有特殊感情,博士未必是真的。”梁锦没有碰面前的酒杯,从上到下环视着一片狼藉的研究室。
“你说名字,我们倒是该取个名字了,lemuria如何,和atlantis平分秋色?”
“恶趣味……”梁锦视线固定在走廊对面“laboratory 17”的门牌。
“‘实验室’?”
“随便。”怀特翻看着博士藏在抽屉里的《阁楼》,举起劣酒朝空气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