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你大爷!”獾挂断电话,泄愤地一脚踢向马桶形状的猪笼草,橡胶做的假草倒向右侧,很快又反弹回来。
房间是典型的廉价出租屋,破旧起壳的木地板、空白得寒酸的墙壁与天花板连成一体,狭小的衣柜半边没有门,里面挂着几件女装,更多装不下的衣服塞在旁边两个电视机的包装箱内,一张学生电脑桌上放着洗衣粉、奶粉和电磁炉,而笔记本电脑摆放在一张更旧的桌子上,笔记本是蓝色、摄像头是绿色的,便是整间屋子里唯一高于现实的色彩。
恶童坐在磨损得皱巴巴的地垫上,认真和不到两岁的男童玩着一个空雪碧瓶子,恶童将瓶子滚到男童面前,流着鼻涕的男童发出猪崽般憨笑,笨拙地将瓶子掀到一边,恶童捡回瓶子,犹豫一下后掏出卫生纸给瘦骨嶙峋的男童搽干鼻涕。
獾一脸凶恶,逼近瘫坐在窗户下的潘凤。
“为什么要骗保?为什么要拿命换钱?为什么蠢到连视频都不录?为什么——为什么把怎么小的小孩一个放家里?!操!”
“你叫我怎么办,只有我一个人,我能把他交给谁?!哇啊啊啊啊……”潘凤捂头放声嚎哭起来。
“你们有手有脚,做点什么不能养活小孩,玩这手?黑白你都玩不过人家!”
“他——有先天心脏病,手术费要30万,我老公,那个废物又有血友病,不能出去挣钱,每个月光吃药都要七八百,我给人洗脚,每个月多的时候5000,少的时候3000不到,养不起他们,两个早晚要死一个,大的先死还能救小的,你叫我们怎么办?”
獾看了和恶童玩得不亦乐乎的男童一眼,垂头丧气地坐在潘凤对面。
“你告诉我实话,你老公真的死了?真的有那种草?”
“真的死了,我带梨子回来的时候就在里面一动不动了,那棵草是我老公填表申请来的,说是有人喜欢看这种奇怪的内容,那棵草,那棵草里面有酸水,我老公第一次试就弄破了手,差点止不住血,后来——后来才想到这个主意。”
“就算有消化酶,也不是一时半会就会死,任谁也会受不了爬出来的。”
“别人是这样,对我老公来说,大面积出血就等于死,他是失血过多死的!”
“……既然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你又要离开?”
“换了你你能看得下去?我连把手机摆在那里录像都不敢,回来看到他头皮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就知道……啊啊啊!”潘凤再次哀嚎起来。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人呢,真的草呢?”
“还问什么,肯定是今天来找你们的时候他们闯进来换走了啊!我好笨,李晓波你好笨!我早说算计不过这些有钱人,你不信!你死得好冤,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怎么办啊——”
“你不要哭,不要哭了!”几近抓狂的獾见劝阻无效,点燃香烟狠吸几口,瞥见两个小孩后又走出房门,对着过道衣架上晾着的内衣泄愤似的吐气。
第二只烟抽到一半,潘凤抓着手机冲了出来:“我老公发的邮件!”
凤凤:
我还是觉得不保险,所以让米豆帮忙在直播间录了像,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要。
这封信是定时到明天发送的,要是先发给你怕你忍不下心又来救我,总之千万不要救我,你一直骂我是废物,我知道你是激我,可是我这副身体,实在没有什么翻本的希望,如果我死了能换小梨子活命,能换你们过上好日子,请你嘴下留情,不要再骂我废物了。
好了,说正事,今天我买了两包洗衣粉一包皂粉,在茶几底下,你和梨子的内衣用皂粉,其他用洗衣粉,对了,有了100万,你们不用再这样节约哈,给梨子买点好吃的,尽快联系杨医生把手术做了,2月10号我们楼底下那家育婴店满398减100,千万记得买奶粉,买5筒最划算,7筒也可以,可以省300,再多就放太久不新鲜了,你要看下生产日期,虽然以后你们不缺钱,但还是要省着点用,小梨子还要读大学的。
总之,以后就拜托你了,不管再辛苦都要和梨子好好活下去,不要想我,也不要告诉梨子我这个废物爸爸的事情,谢谢你们。
李晓波
1月20日
“废物……”潘凤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不断用头撞击地板。
“米豆是谁?”獾将潘凤从地板上拎起来:“我问米豆是谁?!住在哪里?”
“病……病友群里的人,住在长隆街,那个人有艾滋病……”潘凤慌乱地拨出手机号,已关机。
“带我去,”獾回头看了恶童一眼,“你在这里等。”
恶童做了个ok的手势。
獾不耐烦的敲了三下门,无人回应后用力一推,门并未锁。
房间里弥漫着尿臭味,比潘凤的出租屋多了一个卧室,面积差不多多出一倍,但是更加简陋,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外再无别的家具。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看上去有60岁,皱巴巴的皮肤下只剩下骨头,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
“米豆?”
男人睁开双眼,眼睛出奇的大。
“米豆,我说,你昨天录的李晓波的视频在哪里?”
“手机里。”米豆的声音并不苍老。
“那手机呢,为什么关机?”潘凤抓住椅子扶手。
“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
“不晓得,应该是直播平台的人,今天上午来的,拿了1万买走的。”
“1万?!你明明晓得那是李晓波拿命录的!你卖给他们?!”潘凤失声咆哮。
獾扯住米豆衣领,因为太轻竟一把提至半空,放落地面后逼问道:“拷贝呢?留拷贝没有?”
“当然没有,我只有一个手机,又没有电脑。”对方依然平静道。
“别人拿性命信任你,你做的出这种事?”
“他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可不敢在那些人面前耍花枪,信任也不值得拿命换不是?”
“你这种的也会怕死?”
“当然怕,1万块起码可以让我多活半年,再不济也能让我死得舒服一点。”米豆咧嘴笑道,露出差不多掉了一半的牙齿。
獾缓缓松开手,巴普洛夫不知何时赶到,安静站在玄关听完两人对话。
“回去说吧。”巴普洛夫说。
潘凤家中,巴普洛夫解下随身的维士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叠叠的百元钞票放在地下。
“要到钱了?”潘凤眼神一亮。
“15万,只有这么多。”巴普洛夫放下最后一叠。
“15……不可能!”潘凤朝空背包里看了一眼,恶狠狠地逼近巴普洛夫:“其他的被你吞了?是不是?是不是?”
“只有这么多,委托费也在里面,我们就不要了。”
“15万,我老公一条命只值15万?”潘凤喃喃说。
“抱歉,我尽力了。”
獾握紧拳头:“要不然……”
巴普洛夫摇了摇头:“本来也不占理,各让一步,再动就坏了规矩。潘女士,我们就……”
“等等!”潘凤说:“我点一下。”
潘凤舔了舔手指,开始一张张点数,獾和巴普洛夫默然站在一旁,恶童和梨子的游戏已经换成顶牛,梨子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
大约十分钟后,点完现金同时也恢复冷静的潘凤起身,从衣柜里找出半袋棒棒糖递给恶童:“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不客气。”恶童接过糖果。
晚上9点,恶童从电脑前敲字的巴普洛夫身边经过,已经瘫在沙发上抽了一晚上烟的獾瞥了他一眼:“去哪里?”
恶童关门离去。
跑步机的显示达到5公里,王峰长舒一口气,用搭在扶手上的毛巾搽了搽额头和后颈的汗,隔着巨大的落地窗望了望室外路灯下深蓝色的游泳池。
手机铃声从楼上传来,王峰披上外套,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拿起鱼缸上的手机按下接听。
“……对……没有,按你说的……那两个人有点麻烦……搞定了,没有那个必要吧……那个叫俞谨夫的……”王峰左手握着电话,右手扭开鱼缸的灯光,边说边投下鱼食。
一条红白相间的瑞士狐鱼率先冲上来吞下鱼食。
王峰满意地转到另一侧,想看清最喜欢的那条蝴蝶鱼是不是躲在了水草中,却意外看见一个小孩的身影坐在书桌后的暗处。
“好,好,周六见。”王峰不动声色地讲完电话,放下手机按开组灯,柔和明亮的灯光富有层次感地注满整层二楼。
“你是……白天那个……”
恶童取出嘴里的棒棒糖:“想不到你的别墅离蛇袋这么近,真是经济适用。”
“你从哪里进来的?”王峰确认没有别人后露出娴熟的笑容。
“正门啊,不然你那么高级的安防系统早报警了。”
王峰走向两人中间的书桌,按亮台灯后将光源扭向恶童一方。
“那么,谁叫你来的,小朋友?”
“我自己啊。能不能把那个关掉?”
“好啊,告诉你来干什么我就关掉。”
“要那100万。”
“上午我和你……那个叔叔已经谈妥了,该给的钱也给了,你……”
一条黑色的绳索突然而至,击碎了台灯灯泡又迅速退回,王峰盯着恶童的手,根本没有所谓绳索。
“给那种肉食性植物找试验对象一定不便宜,不如诱导那些没什么人气的主播来当小白鼠,就算出了事,摆平的钱也不需要太多,而且可以报销。至于流出去的视频,本来除了你们的上家也没什么人看,真有麻烦说是演戏就行了。”
“你们还是追踪了观众?”王峰叹了口气,垂下的右手朝书桌背面的报警器慢慢游走。
“那是俞谨夫的风格,我没那么麻烦。”恶童举起右手食指,这次的动作比刚才慢一些,食指像匹诺曹的鼻子突然暴长,等王峰反应过来时锋利的指甲已经抵上左眼眼球。
“不要眨眼,手也不要乱动了,我有时控制不好,再多出半厘米就麻烦了。”
“你是……你想要什么?”王峰咬紧牙关纹丝不动。
“100万。再问一次我就真的戳穿你的头哦。”
“怎么给?”
“现在打电话,让你的人半小时内把100万现金送到那个女人家里。”
“半小时不可能……好!我马上打!”
二十五分钟后,王峰将手机拍的照片展示给恶童看。
“可不可以多问两句?”
恶童点头。
“你们为什么非要帮那种……人出头?”
“吃人嘴短,”恶童撕开包装将棒棒糖放进嘴里:“不是我们,是我个人。走了。”
“就算你是能力者,这样不讲规矩,就不怕我们背后的人追究?”
“你们背后的人比天世如何?”
“天世?”
“那个叫程欢的,就是看上去没睡醒那个,一个人干掉了天世。”
“……你刚才不是说是你个人行为?”
“是啊,可我还没成年,监护人要负责的。”
王峰气结。
“还有,你不会上报的,你是生意人,用钱能摆平的绝对不会冒险。”
“你……你到底多少岁了?”
“6岁,”恶童歪了歪脑袋:“其实还有两个月就满7岁。”
猥琐男人捧着两碗泡面回到座位时,看见潘凤和梨子面前的餐盒,霎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58一盒!你就让他们抢钱!”
“废物,拿到一百多万还心痛这点钱。”潘凤白了男人一眼,将撕下的鸡腿肉塞进梨子嘴里。
“这是去逃难,重新安置下来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梨子的手术做不做了?”
“不要扯这些——你说那两个人还真的有点门道,居然硬把钱要到了,还多出15万。”
“还不是我的主意好,这种年轻人本事虽然大,阅历还是嫩了点。”
“放屁,没有老娘的演技,你以为那两个人会上当?!”
“好好,你的头功。”男人叉起泡面大口吃起来。
“两件长款,还有包——你哑巴了?”
“唔唔。”
“说话!”潘凤拧住男人耳朵,将他整张脸扭向车窗,车厢外的朝阳刚好迈过地平线,在飞驰的万物中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