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斯亮将咖啡递给宋斯亮的时候,感觉手心的暖意久久不曾消融,同事们“嗤嗤”的窃笑让他颇为满意,这种氛围既遥远又熟悉,仿佛回到了暗语难解的高中课堂。
半年前,女宋斯亮初次到主任办公室报到时,宋斯亮正在和主任探讨部门年度财务报告,主任摸着铮亮的光头笑了:“这可麻烦了,以后约个酒都要注明是哪个宋斯亮了。”
宋斯亮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满脸红晕的女孩,很年轻,应该大学刚毕业,身材娇小,穿着既不奢侈又不廉价,没有多余的首饰,举止文雅中透着大方,应该有不错的家庭背景。
接下来如他所想,名字的梗被同事翻来覆去提及,女孩每每害羞,宋斯亮煞有介事地呵斥了几个玩得过分的同事——虽然自己还没有职务,但六年的资历已算骨干,主任将其视为接班人悉心培养,威信是绝对有的。
“不要介意,他们也没有恶意。”宋斯亮劝慰女孩道。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目光突然被宋斯亮桌子上的《华莱士人鱼》吸引住了。
“那个,哎,我这块以业绩为准,闲时比较自由,你新来可不要跟我学。”宋斯亮将书阖上,放进桌上小书架。
“岩井俊二的?”
“是啊,你也喜欢岩井俊二?”
“每部电影都看过。”
“同好,有空多聊聊,说起来,《情书》就是个同名的故事啊。”
女孩红脸,应了一声便跑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尽管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宋斯亮还是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要尽快和现在彼此腻味的女友分掉,这个要从约饭还是电影开始呢,宋斯亮气定神闲地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进展比预想还顺利,女孩第一次便答应了饭局,宋斯亮没有选择高档西餐厅,而是找了一家私密性很好的日料店,席间从电影到文学谈得不亦乐乎,8点30绅士风度地提出送女孩回家,不料女孩却再三拒绝。
怎么回事,女孩走后宋斯亮皱眉冥思,除了往山葵泥里滴酱油比较外行外,女孩的就餐礼仪无可挑剔,虽然不是本地人,但这种女孩不可能住在见不得的人地方吧,可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住在哪呢?自己开的宝马3系固然不值一提,但“无意”泄露出全款购置的高档小区名字,为什么也全无反应?
不会就是个工薪阶层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吧,如果那样,就算现在谈得来,是否要作为结婚对象还是有待商榷,自己这样的条件还是可以找到更好的。
之后出现了一些流言,说是女宋斯亮背后有大款包养,据说给部门拉来大单,连总经理遇见都主动与其寒暄,还有人说见看见她坐在豪车上面。
宋斯亮知道前者是无稽之谈,部门近期的大单和她没有关系,总经理那个老色鬼一见漂亮女孩就要上前套磁,唯独对后者耿耿于怀。
连续跟踪一周,女孩前四天都是坐的地铁,星期五下班后走到地铁入口附近时,环顾四周后,突然登上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劳斯莱斯。
距离一百米开外的宋斯亮打了个冷战,并非伤心而是激动,下来开门的司机虽然衣着讲究,但只是一个司机,女孩坐的是后座,如果是情妇不会这样坐,再说,开劳斯莱斯的人也绝对不会包养这种小女生。
花8000块雇私家侦探调查,果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集团老总的小女儿,跟母姓。
事情一目了然,和烂俗肥皂剧情节差不多:到一线来体验生活,熟悉业务,据说两个哥哥都不太靠谱,当老总的爸爸有意分出部分产业让小女儿继承。这个女儿的培养历程值得研究——无留洋背景、从小到大都是在国内普通学校,大学虽然是重点,但不是什么名校,问题是和父亲同一所,这种教育模式绝不是放任,而是精心设计成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轨迹!
从私家侦探所出来后,宋斯亮望着通往天桥的楼梯,仿佛看见了自己人生的一道腾云天梯。
幸好发现得早,爱情攻势必须马上调整。
宋斯亮没有继续下一次约会的计划,重心放在日常,耐心指点对方工作技巧,还极为自然地让出自己手头两个资源,桌上的书也从《华莱士人鱼》换成了《安娜卡列尼娜》。
季度绩效考核,女宋斯亮作为新入职的新人居然排进了前十,宋斯亮却丢掉了第一的宝座。
“都是我拖累的,”女宋斯亮一脸愧疚道,旋即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请你吃饭表示感谢吧。”
“今天我有个社区义工活动,要给小朋友演圣诞老人,明天又是平安夜,”宋斯亮盯着女宋斯亮身上的蓝色毛衣,确定不是任何大牌的秋冬款,说不定是网购的,也只能大户人家的千金才能把网购货穿出高级感,宋斯亮咽了咽喉结,下出冒险但是笃定的一着:“还是留着和你男朋友过吧。”
“没有男朋友,唉,好烦,等你空了再说吧,总之感谢了。”女宋斯亮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虽然确认了早已知道的事实,但是女孩的反应还是让宋斯亮有点失算的悔恨感,一是没有坚持,二是居然对自己精心设计的公益之夜全不接招。
急不得,豪门不是那样好搞定的,机会有的是,自己已经占据了先机,千万不能强出头,必须让一切自然而然,宋斯亮半劝慰半告诫自己道。已经在家里演练了无数遍得知对方身份时的惊讶和纠结的表现,台词字字推敲,绝对能激发小女孩追求自由恋爱的逆反之心,只要这个关键时刻能一锤定音,凭自己的双商,搞定她背后的家族只是时间问题。
宋斯亮花了不算太长的时间“修订”自我形象,遇事不再落井下石咄咄逼人、甚至屡次在上级面前为弱者发声,早上偶尔(如果太频繁就刻意了)为办公室的同事带带咖啡,聚餐时揽着照顾喝醉的人——形象这种东西,只要是往人情世故的方向转变,很快就能逆转,别说是刚来几个月的宋家大小姐,就算是已经共事过几年的同事也几乎忘记了不到半年前那张恃才傲物的刻薄嘴脸,更是纷纷乐于促成两人的好事。
问题是女方的态度,自己刻意放慢节奏,对方却也不紧不慢,也许是见过世面的淡定,可多次明显的忽视让宋斯亮无比揪心,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个肌肉男的到来让事情变得更加莫名其妙。
部门人员本身有缺口,宋斯亮为了避免出现意想不到的竞争对手,仗着自己在主任那里的发言权推掉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候补,选择了一个刚刚作为文员招聘的新人,说是新人,简历上已经41岁,离异,照片跟黑道差不多,这个年纪来应聘3000块一月的文员,不过是个潦倒的中年大叔罢了,到岗后也确实如宋斯亮所料,阴沉寡言,每天准时上下班,默默打字、整理材料,虽然体型像是健身教练、衣着也很整洁得体,但低调得很,完全不具备攻击性。
然而宋斯亮发现宋大小姐对这个坐在自己后面的老男人很感兴趣,经常找他攀谈,虽然往往问三句回答一句,竟也乐此不疲。
虽然依然不觉得算是威胁,宋斯亮还是打听到这个男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过活,正想着怎样不留痕迹地透露给女宋斯亮,没想到叫吴胜的男人自曝其短,幼稚园放寒假后干脆把女儿带到公司来上班,本以为女宋斯亮会知难而退,不料反而喜欢那个叫小米的孩子得不行,每天带着大包零食上班,一来而去之下关系反而更近了。
宋斯亮一面装出喜欢小孩的样子虚与委蛇,一面暗暗调查吴胜的背景,吴胜的教育程度绝不该仅仅做个文员,履历上却只有一家已经倒闭解散的小理财公司经理经历,用这样死无对证的简历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初判是行业中犯了忌讳换个地方隐姓埋名的人物,挖出所犯何事偷偷向公司举报便能扫地出门,然而一无所获,只得又花钱找私家侦探进行调查,居然还是一无所获,连这个人之前究竟从哪里来、做过什么工作都查不出来。
宋斯亮挠头之余突然得出了一个令人既惊又喜的推论——用的是假名,刑事犯!几个通宵翻看公安部通缉名单没有结果,又托司法局的熟人查询了全市刑满释放人员资料,还是没有这个人。
麻烦!究竟是哪里飞来的这尊神?!不早不晚这时候来坏事!还有宋斯亮!自己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重口味?!
送完今天的咖啡、享受完例行公事的窃笑坐回位置的宋斯亮再度陷入焦虑,没打开的显示器倒映出宋小姐握着咖啡杯转向吴胜的背影,还用手撩了下额发,可恶!那可不是随便能对别的男人摆的姿态!对了,当集团老总的爸爸肯定没什么时间陪小女儿,缺失父爱的童年就会造成这种恋父癖,操,畸形家庭!
“晚上我请小米吃牛排!”女宋斯亮旁若无人大声提议。
“谢谢,晚上有作业要做,下次吧。”
老东西——欲擒故纵玩的很溜啊。
“幼稚园有什么作业,白天一整天做完了不就行了。”
贱女人,从来也没这样对我这样倒贴过!
“我都做完了啊,”小米撅起嘴巴抗议:“我要和亮姐姐一起吃牛排!你不去我们去。”
小杂种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表意见?
极怒下捏紧塑料杯,咖啡洒在手上,扯卫生纸擦手的慌乱之际听漏了后面的对话,看女宋斯亮兴高采烈的样子想必是谈妥了。
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了,哪怕铤而走险也必须一搏了。
下班时待三人结伴下楼,宋斯亮从另一部电梯走,没有开车,直接打的赶到吴胜的出租房——某政府单位的旧宿舍楼,虽然房子老气,但有旧时体制内的福利特征:面积基本在140以上、配套齐全、加上靠近河滨公园,年租绝不会低于五万,根本不是月薪三千的人可以负担的。
按侦探事务所提供的信息来到五栋二单元601门前,保险起见地敲了敲门,没有人,戴上手套往锁芯里望了一眼,不出所料是十字a级锁,从背包里取出钥匙胚子和导针时,宋斯亮脸上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阵耻辱的红晕。
自己是锁匠的儿子,虽然家境殷实,虽然和富家千金同名同姓,但也是锁匠的儿子,这套娴熟的开锁技巧便是毕生洗不掉的低贱印记。
讽刺的是,通往高贵的道路却必须向低贱借力。
十五秒后,脸色恢复如常的宋斯亮隐没在门后,弹珠弹簧重新锁上。
房间内没有可疑之处,所有抽屉和柜子里没有片张与居住者有关的信息——虽然这本身就很可疑。
家具在租房中算是比较齐整的,电器也相对较新,也都只是保证日常生活必须罢了,连冰箱、消毒柜都打开看了,一无所获。
厨房尽头有一大一小两台洗衣机,大人小孩的衣服分开洗也很合理,为什么有台没有接水管?
宋斯亮走到洗衣机前,猛地拉开盖子后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是上百摞万元现金。
贪官潜逃还是抢劫犯?宋斯亮阖上盖子,笑到眼泪长流。
女宋斯亮终于离开办公室,宋斯亮保存关闭桌面的分析报告,走到吴胜面前:“谈一谈?”
吴胜缓缓抬起头:“请讲。”
“天台怎么样?”
吴胜拍拍小米的脑袋:“不准乱跑。”
“抽烟?”天台上宋斯亮将打开的烟盒递向吴胜,吴胜谢绝后给自己点上一支。
本打算吸上几口后以“有人说你有点奇怪”这样的话开始旁敲侧击,待对方心虚时再摆出点道上的气度劝对方趁早滚蛋,不料吴胜抢先开了口:“你是陈悦的人?”
“陈悦?”宋斯亮愕然。
“想也不是。”吴胜点点头:“你到过我家。”
因为不是问句,更加愕然的宋斯亮连否认都说不出口。
“我女儿有过敏性鼻炎,我花了一晚上才把你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散干净。”
“我……”
“不是很清楚原因,可能是和感情方面有关?这些不重要,无意冒犯,只要你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你看到的事情,我会在一周内离职。”
“光离职可不行,”虽然莫名其妙,突然感觉主动权从天而降的宋斯亮迅速找回谈话前的恐吓之词:“你要保证……”
然而就像道具撞上真刀真枪,甫一碰上对方阴鸷的眼睛,宋斯亮的舌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你好像搞错了,”吴胜凑近宋斯亮脸庞,埋下的嘴角快要触到烟头:“不是我,是你要保证;你是个很有手腕的普通人,有些手段用在和你一样的普通人身上很好用,但是用在我身上,可能就会死——你不想死吧?”
吴胜呲开嘴,露出血腥的牙床,宋斯亮被脚跟后的砖头绊倒在地,烟头落在高领羊毛衫上,烫出一个指头大小的洞。
待宋斯亮恢复喘气,吴胜魁梧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天台入口。
“……要上四个人,刀和棍子都尽管上,只要不弄出人命,你离远一点,只要动手就打电话,总之一定要拖到警察来……咬定是逃犯……不用还了,事成一万,受伤另算。”结束和职业讨债人的表哥的通话,宋斯亮决然将手里的香烟掷下,烟头落地又弹起,最终和满地的烟蒂汇成一体。
始料未及的是宋大小姐下午掏出送给小米的智能音箱,非要下班去吴胜家帮忙安装,宋斯亮嫉恨之余倒想出升级版的计划——吴胜不可能对付得了四个职业打手,自己索性扮演路过救美的角色,虽然一开始就为了避免嫌疑没把自己计划在内,只要拖到警察到场带走所有人,核实出吴胜的真实身份,断了念想的宋大小姐也就不可能再怀疑什么,自己的出现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决定性的加分,只是少不了要多给那帮流氓支付一笔封口费了,想来也还是划算的。
夜幕下人迹稀少的林荫路上,牵着小米的女宋斯亮望着前面吴胜宽阔的肩膀,脸上泛起无人察觉的微笑:“喂,小米洗澡是怎么办的?”
“什么?”
“洗澡,我说小米洗澡怎么办。”
“哦,当然是我。”
“哈哈,都这么大她没意见?”
“有,这段时间她在里面洗,我在门外指挥。”
“哈哈哈哈。”
面对突然现身的四个不速之客,吴胜停步,女宋斯亮闭上张开的口,握紧小米的手。
领头的瘦子看见吴胜的体型,迅速放下扛在肩上的球棒,轻飘飘的口吻依然毫不露怯:“吴老板,我们老板让我们来催那笔款子了,就今天行个方便怎么……”
瘦子鼻梁断裂,倒飞出五米开外,另外三人经验老道地露出匕首,其中两人刚刚举手便被反关节扭断手腕,第三人扔掉刀夺命狂奔。
吴胜摊开手掌,不知哪里来是手机从天而降,正好落在手心,手机莫名其妙飞走的第五人骂了一声“见鬼”,朝马路对面的屎黄色的宝马330跑去,刚刚打开车门往下迈步的宋斯亮迅速缩脚、关门,抖抖索索地点火,双手刚刚放上方向盘便一阵剧痛,只能恐惧地看着手心里淌出的鲜血动弹不得。
吴胜叹了口气,朝满是古龙水味的车子走去,女宋斯亮楞了楞,拖着小米紧跟在后面。
“如你所见,我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今天这种连麻烦都谈不上,多数时候逃命的是我。”吴胜头也不回地说。
“没……没关系,”女宋斯亮顿了一顿,语气坚定道:“我也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
“我知道你爸爸是吕继承。”
“你知道?!”
“不仅我,”吴胜拉开车门:“这家伙大概也知道,估计是错把我当成情敌了。”
“宋……宋斯亮?”女宋斯亮瞪大眼睛:“你为什么在这里?!”
吴胜慢慢抽回“线”,痛得大汗淋漓的宋斯亮语无伦次道:“他……他是逃犯,啊!我来……来来救你,宋斯亮我喜欢你!啊!”
“你喜欢……我?什么……时候的事?”这次女宋斯亮惊讶到松开了小米的手。
肉体与心灵同时痛苦到无法承受的宋斯亮发出绝望的哀嚎。
吴胜递出右手,小米娴熟地将小手放进大手的手心,“他大方向没说错,追捕我的虽然不是警察,但还要棘手得多。这个人虽然手段下作了点,动机也存疑,对你倒是一片痴心,年龄也合适,恋爱这种事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到了过日子的阶段跟着这种人倒不会……”
“可是我喜欢你啊。”
“啊?”
“我说,我喜欢你啊!”女孩有点生气地紧握双手,慢慢挺直因为大声呐喊而弯曲的腰肢,夜风拂开凌乱的刘海,洁白额头下的双眸明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