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这间屋子已经相处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种表述是花儿的独创,同样的表述以此类推:和床相处了也有一年、和马桶相处了也有一年,别的还有壁挂桌、枕头、被子、牙刷等等一共16个朋友;电视机比较特别,只有七个月左右的时间,不能收信号,只能播放内置的《海绵宝宝》全集,电视机刚刚送来的时候花儿欣喜若狂,每天都目不转睛地看到10点熄灯的时间,第一遍看完又开始从头看第二遍,但是心思细腻的花儿很快意识到了错误——这样未免就冷落了其他朋友,于是及时调整,每天三集——最多四集,绝对不能再多了。
夏天的时候来了只蚊子,其实花儿之前并不能确定是夏天,因为室内是恒温的,直到蚊子飞了进来,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蚊子,就算有也很难从玻璃门上仅有的15个小孔中飞进室内,但是这只带来夏天的讯号的蚊子偏偏做到了,蚊子进屋拜访的当晚花儿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来了第17个朋友,害怕的是被它吸血,于是整晚都用被子把全身裹起来,实在憋不住了探出头透口气又赶紧躲进去。
其实蚊子整晚都没有骚扰花儿,第二天花儿醒来时它已经落在地板上死掉了,花儿望着蚊子的尸体很长时间,直到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出于友情花儿觉得如果把它放进马桶里冲掉是不好的,但是一想到如果每晚都和蚊子的尸体在一个屋里睡觉又觉得恐怖,冥思苦想后想出一个好办法,把蚊子放到床下面的角落里,虽说偶尔想到还是有点害怕,但看不见总要好得多。
安置好蚊子后花儿陷入了烦恼,因为夏天意味着7月,而花儿不知道到底哪一天才是7月29日,也就是自己的八岁生日。花儿感到遗憾的是在被带到这里来过后忘记记天数,小时候听妈妈讲过一个人漂流到荒岛上的故事,那个人很勇敢也很聪明,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在一块大石头上划一道杠,这样就清楚自己在岛上度过了多少天。花儿决定效仿他,又很快发现没有办法——墙壁和地板都贴着瓷砖,床和壁挂桌是铁的,而房间里唯一能用得上的东西是短柄牙刷,可柄端也是弧形的,其实就算是尖的也根本不可能在这间坚硬如铁的屋子里留下任何划痕。
看来以后都过不了生日了——花儿无可奈何地想。
除了看电视外,花儿第二喜欢的事情是坐在玻璃门禁前望着走廊对面的墙,因为玻璃门禁是内凹的,两边的视角很窄,所以唯一可看的就是正对面的墙,这堵墙没有贴瓷砖,仅仅是用普通的乳胶漆刷白而已,而且年代久远,于是有很多可看之处。比如下面起泡的是泡泡国,最下面最大最圆的那个是泡泡国王,泡泡士兵分成两个队形保护国王,对虎视眈眈的滴滴兽们严阵以待,滴滴兽来自墙顶的渗水,最开始有2只,后来越来越多,颜色也从淡黄变成脓黄色,最大那只开始长出触手,大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触手便逾越泡泡国国境,眼看就要碰到第一队士兵。每天晚餐收走餐具后玻璃门禁外的百叶窗便会落下,再也看不见外面,花儿很害怕第二天早上百叶窗打开后看到士兵们遭受滴滴兽毒手,睡觉时都不禁暗暗祈祷;然而有天清晨百叶窗划拉收起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只红色的蝴蝶落在触手和士兵之间的缝隙里,阻断了滴滴兽的进攻。
太好了!花儿拍手称快,心里却隐隐埋伏着巨大的不安。
那不是蝴蝶,是血。
不对,就是蝴蝶。
是血。
从那天起,花儿不再看墙壁。
屋子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其实都住着人,花儿知道这点,但是墙壁的隔音效果太好,不管怎样大喊大叫也传不出去,但因为每个人包括花儿自己都要“上课”,虽然多数人都是在早上百叶窗打开前被带走,晚上落下后才回来,但也有例外的情况,如果中途出入,整个楼层房间的百叶窗都会落下,很快又打开,表示那个人进入或者离开了房间。花儿知道自己住在走廊最里面的屋子,所以只有左边一位邻居,花儿对这个邻居非常好奇,虽然见不着面也说不上话,对他(她)的年龄、性别、爱好、发型、长相猜测过无数次,想象最后的结论是比自己小一岁的外国女孩,金色卷发蓝色眼睛,不爱看电视,有一个兔子娃娃抱着睡觉。
这个结论大约持续了两个月便被推翻了,因为一次奇妙的经历她看见了这位邻居,一天中午,刚刚吃完午饭“消防员”从外面打开递物口收回餐盘,花儿从床上跃下打开电视,还在待机画面的时间百叶窗“刷”的一声从天而降,有人回来了——花儿这样想着回头,却发现百叶窗的其中一张叶片卡在上面两张中间,于是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空隙,花儿跑到玻璃前,整张脸贴在玻璃上从空隙往外望,一名“消防员”很快发现这个问题,走过来拨开卡住的叶片,隔绝了花儿的视线。然而这短短几秒钟花儿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收获,本来如果“消防员”押的是其他房间的人,视角是绝对够不到那么远的,偏偏这次进屋的是这个邻居,所以花儿看清了他的样子——是个很高很瘦的男人,头发是黑色的,乱蓬蓬的像刺猬,眼睛戴着眼罩看不见,鼻子和嘴巴都普普通通的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是下巴上有很多胡渣,一定很扎人。
可是扎人不扎人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爸爸——花儿想到这里一阵害羞。
幻想是被打破了,没有漂亮的抱着兔子睡觉的外国女孩,但花儿还是异常兴奋,因为这是来这里后看见的第三个人,“消防员”虽然有好几个,但是不在其列,因为他们像消防员一样永远戴着头盔和口罩看不见脸,只不过全身不是红色而是深灰色的,也从来不说话。
另外两个不戴口罩的人,一个是多萝茜小姐一个是博士,多萝茜小姐是第一次“上课”时带自己去见博士的人,以后虽然多数时候直接由“消防员”带去,但多萝茜小姐也还是偶尔会出现。多萝茜小姐朝后梳着整齐的短发,每次都穿不同颜色的套裙,高跟鞋却永远是黑色的,走在地板上“嗑哒嗑哒”的,非常有节奏。多萝茜小姐从来都不叫花儿的名字,只说“你”,每次看见她的脸也只是在房间里戴上眼罩前的一小段时间,但花儿觉得她是这里除自己外的唯一一个女性,长得又很漂亮,虽然冷漠了点,花儿还是决定用自己最喜欢的童话人物给她命名:多萝茜。
“上课”对于花儿是件两难的事情,害怕和期待各占一半,害怕的是博士,期待则是“教室”很大,而且地板很滑,中午如果在“教室”吃饭,饭后博士要一个小时后才来,这段时间花儿可以在一个人在“教室”里玩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在地板上边跑边滑,很像滑冰的感觉。
第一次“上课”是到这里的第二天,多萝茜小姐带着两名“消防员”进到屋里,命令花儿戴上眼罩,然后带花儿走了很长的路,中途要乘坐电梯,电梯也要往下运行很久,然后再转好几个弯,摘下眼罩时便来了一个很宽敞的房间,两面是墙,两面是镜子,中间是一张大桌子,桌子两面是两张椅子,没有窗户。
博士是个头发花白戴眼镜的老人,穿白色的长褂,和电视里的博士一模一样,唯一有区别的地方是嘴唇左上方有一颗黑痣。
“你好花儿,今天开始我是你的导师。”博士露出和蔼的笑脸。
花儿往后看了看,身后并没有别人。
“哦,今天起你叫花儿,原来的名字暂时不用了。”博士解释说。
花儿点点头。
“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孩子,你自己也知道吧?”
花儿点点头。
“那好,就从你最擅长的开始。”博士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画朵花儿吧。”
第六次“课”上,博士带来了苹果的平板电脑,home键上贴着hello kitty的贴纸,花儿望着熟悉的图案,忘记了呼吸。
“我看过很多次,”博士说:“其实真实只录了几分钟,后面一个多小时都是你‘创作’的,真是了不起的作品。”
花儿的眼睛模糊了。
“你还可以继续吧,来,再给我展示下好吗?”博士将平板递向花儿。
花儿没有接平板,流着眼泪摇摇头。
“是‘不想’还是‘不能’?”博士的语速变快,透着严厉的意味。
花儿的衣领被眼泪打湿了。
“我拿着放,你试着能不能继续‘创作’。”博士点开里面的一个视频。
花儿扭过头,一记耳光将她的头打了回来。
花儿再扭向右边,又一记耳光。
第三记耳光比前两记都重,花儿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视频是在行驶的车后排拍摄的,右边的妈妈撕开海苔的包装纸,一边抱怨饼干渣落在了座位上,前方的爸爸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后脑勺和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哼着一首过时的流行曲,哼完一遍又从头开始。
镜头转向妈妈——“你到底吃不吃?”妈妈衔着海苔含糊不清地说。
镜头从妈妈脸上移开,定格在扶手箱上的两本书——一本是《托马斯和朋友一定有办法》,下面那本书脊上是《一颗像丽兹饭店那么大的钻石》。
“别录了,到了可是很晚……”妈妈絮絮叨叨。
“坐好!”爸爸惊呼。
镜头跳到车顶天窗,静止,然后变黑。
很长一段时间后,平板重新出现画面,这次的画面变得非常平滑,没有丝毫移动的顿感,仿佛是从人眼里拍摄的一样。
妈妈没有再吃东西,倚在靠背上似有睡意,爸爸继续反复哼着那首曲子,《托马斯和朋友一定有办法》的封面随着轻微的颠簸微微颤抖。
花儿坐在冷冰冰的不锈钢排椅上,双手捧着平板,埋头看着这段永无止境的视频,走廊深处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仿佛透过游泳池的水面传来,遥远且失真。
“就没有直系亲属了吗……”
“确实没有……明天才能到……”
“这样啊……太可怜……孤儿……”
花儿感受到了来自远处的视线,并没有抬起头。
“快没电了。”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花儿扭头,不知何时背后站着一个穿着护工服的男人,花儿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埋下脑袋。
“没电倒是可以充,可是平板总有坏掉的一天,你会不会把视频导出来?”护工饶有兴趣地盯着屏幕说。
花儿关掉显示,坐直上身打算离开。
“我有朋友也会你这个,而且他用vr做,vr知道吗,戴上眼镜就可以进到视频里面去,跟真的一样,不,就是真的,他说我们这个世界,”护工指了指天花板和地板,“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哟。”
“你的朋友……在哪里?”
当医生陪着交警从房间出来时,排椅上已经变得空荡荡的。
闭着眼睛的花儿感到腹部一阵巨大的冲击,身体悬空后重重摔在了地下。
“……你没有看过监室外面的名牌?哦,我忘了你们是要戴眼罩的,”伴随着腹部的剧痛,博士的声音传入耳朵:“你全称不是花儿,是花儿0,0的意思是no value,没有价值的观察体,如果过了一年的培育期依然是0,你们……”
房间里响起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当花儿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博士佝偻的背影走出房间,随后“消防员”进来将花儿带回了监室。
第七次“课”等了一周才姗姗来迟,花儿猜测可能会换一个老师,可在“教室”里等她的还是博士,只不过左眼余肿未消,嘴角上结疤的伤口和痣连成了一片。
这次博士没有再动手打她,甚至没有一句凶恶的话,只是态度更加冷淡,往往只发令,对结果既不鼓励也不批评。
第102次“课”上,花儿成功在手机上“创作”了一段视频:黑暗的卧室里,趴在床头的爸爸和被子里的花儿猜拳。时长大约2秒,与其说是视频不如说是三四张照片组成的动图。博士对这个“作品”并不满意,除了时间过短,焦点外的事物有比较严重的雾化,远无法与栩栩如生的video1(平板电脑中的视频)媲美;尽管如此,花儿在回到囚室后还是收到了巨大的奖励——40寸壁挂电视机。
收到电视机后的一段时间特别忙碌,之前的一周三天上“课”变成了每天都有“课”,持续了大约两个月后又慢慢恢复正常,再往后“课”却越来越少,一周两次、一次、两周一次……到后来博士的脸像是彻底冻住一样,再没有任何表情。我应该是让他失望了,花儿想,可是博士、多萝茜、“消防员”还有那个再未见过的护工都是坏人,让坏人失望没有错,何况我也尽力了。
一天课后,博士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向出口,伸手刷卡时顿了顿,踌躇几秒后背对花儿说:“之后有个……体检,他们带你去,你准备下。”
花儿点点头,博士离开十分钟后有“消防员”进来,命令带上眼罩后带花儿朝从未走过的左侧走廊走去。路上花儿想到学校体检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今天还不到洗澡的日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提前洗一次澡。
当花儿抱着双臂,在两名“消防员”的护送下踉跄着走回囚室时已是深夜,“消防员”关上房门离去,花儿蹲在床头,面对着墙壁上瑟瑟发抖。发抖的原因除了身体内外剧烈的疼痛,更多的是恐惧——那些操作各种冰冷设备的人不是医生,这更不是“体检”,他们是在“试验”,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他们”来来往往有很多人,都像“消防员”一样把全身都裹在制服里,唯一区别的是制服的款式更加合身,颜色也是纯白的。花儿一开始试图从他们的眼睛判断男女,但很快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和性别相关的情绪,一切都是机械的,之间的交流基本是英语,声音小到耳语的程度,偶尔有中文,也是“90mmhg”、“2.15g/l”、“异常密度灶”之类的参数和术语,唯一和花儿有单向交流的是站在检查床旁边、个子较矮的一人,他负责向花儿下达诸如“张嘴”、“侧躺”、“腿放平”之类的指令,花儿不明白或者动作稍慢时就亲自动手,好几次花儿痛得蜷缩成一团,这个人便用来掰开她的四肢,最痛的一次干脆用床板的反扣固定住四肢和躯干,花儿声嘶力竭地嚎哭,矮子始终不为所动地站在床边,投下的眼神和白色的灯光没有任何区别,花儿甚至开始想念博士,包括那一次的殴打,起码那还是属于人类的情绪。
花儿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听着中央空调“嗡嗡”的送风声,开始止不住的抽泣。
噔。
噔噔。
花儿抬起头止住哭声。
噔噔噔噔。
如果换了成年人,也许有可能从来自墙内的撞击声的轻重和间隔判断出摩斯密码,而只有八岁的花儿只是将耳朵贴在墙上,贪婪地听着这本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是隔壁那个又高又瘦头发像刺猬的邻居!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透过隔音墙把声音传了过来,但肯定是他!花儿用指节回敲了下发出声音的地方,墙壁硬到连花儿自己都听不到回音。
噔噔噔的敲击声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花儿始终趴在墙上专心聆听,生怕漏过一个音。声音停止后花儿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确定不可能再有了才收回耳朵。
刺猬大概累了,敲了这么久又听不到回应当然就算了,花儿自我安慰地想,明天一定会继续的。
考虑半天后花儿支撑着身体走到盥洗台前洗漱,突然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花儿尖叫一声爬上了床,转头看见打中自己的东西在地上弹了两下,慢慢滚到墙角一动不动。
花儿连喘了几口气,最后才鼓起勇气抱着枕头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向墙角,借助百叶窗外泄露进来的星点灯光看清了那样东西球状的轮廓,捡起来是光滑柔软的触感,花儿握在手心,走到百叶窗前努力辨认,是一个橡胶小球,黑色的。
问题是从哪里来的呢?花儿突然感到一阵紧张,顺手朝墙壁掷了出去。
小球没有弹回来,而是消失在了墙里。
又过了大约十几秒,花儿亲眼目睹小球从墙里一跃而出,撞在对面墙上,又在地板上高高弹起,花儿伸出手,第一次没有接住,第二次才一把抓住,软软的弹弹的手感。
是刺猬!了不起的刺猬!
花儿刚刚才干涸的眼眶再次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