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简洁科技感的白色系为主打的商务大厦中出现哥特风会堂的感觉,就如同亚瑟・潘多拉贡从石中拔出了洞爷湖般荒谬。
“这不是每天穿着不伦不类西装准时上下班的碌碌之辈可以涉足的时空”——会场墙中央一米多高的巨型瑞士古董座钟仿佛如是宣告,钟身上镶嵌的三色宝石的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毫不退让地熠熠生辉,工艺极尽复杂的镂花指针在暗金钟面上气定神闲地升升落落,将此处的光阴与外面廉价的作息彻底区分开来。暗金色的五边形穹顶下,五道玻璃主体的飞扶壁螺旋形分布,在一定程度上将会场四围间隔成若干区域,花瓣形会场中心闪烁着深蓝色光纹的控制中心式的讲台和各个区域里近似头等舱的组合座椅则令人产生错觉:这座披裹着宗教色彩的会堂实则是架随时可以以钞票为燃料驶入太空的飞行器。
除了全色黑色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和身着礼服的侍应外,会场中大约有二十几位客人,约占座位的半数,男性中有大腹便便的豪客、穿着不俗身材精悍的商界人士、头发泛白西服一丝不苟的老者;女性不到十人,年龄基本在三十至四十岁间,并未有多么华丽的服饰,但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上流名媛的高雅。偶有几人在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地交谈,但在墙壁和地毯的吸音效果下显得接近窃窃私语,男士们点燃的雪茄烟气被各个座椅的吸气装置一点不落地抽走,整个会场循环着湿润自然毫无人工痕迹的暖气。
这样以金钱与权势铺就而成的场合中,却坐着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两人年龄相仿,均为二十出头——是货真价实富含胶原蛋白的二十岁,不是成功人士那种靠精准科学的摄入和运动造就的假象。除了年龄相近两人的长相也有相似的地方,眼睛细长、嘴唇单薄、下巴瘦削,都给人以长相不坏但不易接近的感觉。然而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别的共通之处,原因在于两人的装扮完全是两个极端:青年a梳着反光的油量背头,面部从眉毛到双颊都精心修饰,穿着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过于浮夸的纯白色礼服,字母y的领徽和胸链更是浮夸中的浮夸;青年b则穿着大路货的撞色套头衫和针织裤,脚上趿拉着米字旗拖鞋,若是说想摆出玩世不恭的姿态却又面色严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额头埋在壁灯的阴影之下,没有戴帽子却营造出和鸭舌帽相同的效果。
终于有善于观察的人用视线将分坐大厅两端的两人连接了起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抿嘴与同伴小声打趣道:“……银座的牛郎和池袋西的牛郎……”
女士的位置与两人都隔着很远,然而青年a却骤然将目光投向了她,然后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似的,优雅地起身、绅士的微笑、标准的英式背手鞠躬致意。
女士窘迫却并未失态地微笑回礼,甚至应对得体地微微屈膝,然后俏皮地朝同伴吐了吐舌头。
无伤大雅的风波告一段落,大厅里来宾间交流如沐春风般更加活跃,唯独安保和侍应像亘古不化的岩石不受影响,无论客人是何等穿着何等年纪都毕恭毕敬,因为他们深知有资格在此就座的人都决不是可以以貌取人的对象。
青年a侧过身,脸上的微笑连褶皱都没有丝毫变化,迈着标准到近乎机械的步子向青年b的方向走去。
青年b凝视着青年a,罩在阴影中的眉头微微蹙起,随着青年a逐渐走近,青年b的对其端详得越发玩味,甚至稍微侧头,仿佛正在研究极其费解的哲学问题。
一只裹在西服袖口里的手轻落在青年b肩头——因为粗壮到相当程度,绷紧的袖子的确像是紧裹在手臂上的。
青年b扭过头——“客人,”戴着耳麦的壮汉安保说:“您的打火机掉了。”
青年a停步,凝固的笑容如同涟漪层层褪去,待表情恢复成之前若有所思的样子,青年a左转走向后台的隔间。
青年b低头俯身,壮汉却先一步拾起了打火机,一元钱那种粉红色透明塑料的一次性火机,在壮汉硕大的手指间显得既俗气又脆弱。
“谢谢。”
“希望能协助您。”壮汉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然后退后半步,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低头致意。
青年b似乎没有听见壮汉的低语,默默将打火机揣进衣兜。
背景音乐逐渐变小,壁灯的亮度也缓缓降低,一束追光落在了花瓣中央的主席台上,如同电影即将开幕,观众的絮叨声戛然而止。
青年a不知从黑暗中的何处跃步登上主台,在0°到270°的扇面里三次鞠躬,后两次次鞠躬都正好较上一次旋转90°,当青年挺直身体时,台下的掌声也恰到好处的告终。
青年a的音色并不雄浑,却意外的亲切悦耳:“也许等不到多年以后,靳诚主席站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大厅前,准会想起抱怨新人司仪收费太高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是的,那个司仪其实不错,我很愿意被他隆重介绍,只要不是我给钱的话。”
无论台下受众水准高低,都能从这段开场白中获得笑点,于是爆发出一阵上流社会特有的笑声。在善意的笑声和掌声中,台下首排中央一位衣着考究笑容和蔼的老人站起来向大家挥手致意。
“我解释说,”青年a继续:“我的家族从差不多一百年前就从事这个职业,用我祖父的话说:人们愿意为历史买单。不过我也在私下问过我祖父,就算考虑通货膨胀,单从货币购买力的角度看,我的收费也远高于您。他说笨蛋,我那时的助手是你奶奶和爸爸,他们不用发薪水(笑声)。其实我祖父的话不够完整,人们除了愿意为历史买单,更愿意为未来刷卡。何谓未来,我个人是没有清晰的定义,银行认为应该是我下个月的还款日(笑声),因为我昨天刷卡订做了双新靴子——是的讲台遮住了我现在这双不搭的,光线移开前我不会走出来(笑声);对靳博士而言,未来当然是拉斯克甚至诺贝尔的舞台,那里他依然会被隆重介绍,而且不用付钱(更大的笑声);对各位而言自然也有各不相同的方向,金融者希望站上浪潮顶端、文艺者希望为世人铭记、执政者希望铸造天下大同;未来者,未至将至,愿景蓝图,由诸位执笔耳(掌声)……”
在青年a诙谐又不乏煽动的主持语中,坐在大厅西侧角落的青年b既未会心附笑也未抚手鼓掌,起初还认真看着讲坛上的青年a,随之一轮轮的欢笑声竟渐渐展露出一丝倦意,背脊更加用力地陷入沙发靠背中。
“……所以说,今晚的宴席是一场未来的盛宴,请原谅我用神秘主义的措辞与大家分享这项来自未来的馈赠——”青年a顿了顿,富有仪式感地平伸手臂,在这样隆重推出的巨大悬念前,礼服手肘垂下的流苏也再无浮夸之感,“那是诸位平生未可知的美味,或者这样说,诸位平生未可知的美。”
就连侍应也暂停了手里的工作望向会场中央的讲台,在场来宾并非全是这家会所的会员,而除了特别邀请的政要外其他非会员为入席这场夜宴均支付了高达六位数的赞助费,没有人不好奇价值六位数的美食究竟长什么样子。
戴着高帽的厨师长推着餐车,在四名安保的簇拥下走到讲台下面,餐车上有一个方形的保温盒和一个直径大约70公分的圆形餐盘,餐盘由金属餐盖罩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第二辆载着碟子和刀叉的餐车随后而至,应该是用于分发餐盘中的食物。
青年a走下讲台伸出双手,厨师长一丝不苟地替他戴上手套后打开了装满冰块的保温盒,青年a检查一遍手套后双冰块中取出一把由冰做成的切刀,冰刀做工精致,刃口尤为薄利,不知什么磨具才能做出这种不逊色于金属的冰刀,青年a握着冰刀不忘调侃道:“这就是加钱的部分。”然而没有人笑,甚至没有人在听青年a说了什么,来宾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餐盘,男男女女们迷醉贪婪的目光若能实质化的话,不锈钢的餐盖早就千疮百孔了。
厨师长揭开餐盖。
餐盘中有一只蛾。
或者说是形似于蛾的生物,因为单从体型看就不属于昆虫有翅亚纲的鳞翅目中的任何一种,比阿拉斯加飞蛾都大上一倍,长度差不多有50公分,全身覆盖的白色羽毛更像是禽类,只是收敛在背后的翅扇和胸前的六足又更符合蛾类的标准;虽然已无生命体征,但黑得阴邃的复眼和凶恶的口器依然透露出无限恶意,腹腔上覆盖着一层白色半透明的体膜,腹部远较普通蛾类肥硕,几乎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二。
青年a慢慢用冰刀划开薄若无物的腹膜,逐渐露出下面晶莹如白玉的腹肉。
在全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青年b清晰听见了前排座位里的人吞咽扁桃体的声音,想起巴普洛夫分泌实验中的狗,不由厌恶地蹙了蹙鼻子,青年b最初也好奇地端详了一番这奇异的生物,但和别人不同的是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倒是对青年a始终稳定握刀的右手看的时间更久一点。
会议厅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变得漆黑一片。
喧哗声还未来得及扩大的一秒多钟里,照明恢复。
青年a防松警惕的双肩,始终稳定的右手持刀继续往下剥离:“不知各位注意没有,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它是可以自然发光的。”
所有人释然。
青年a站在被剖腹的蛾前,朝青年b的位置看了一眼。在别人看不见的视野里,青年b的四肢和颈项周围出现了无数根细到看不见却崩得笔直的线,从这里看去青年b连同身体周围的空间已经被划分成无数碎块,如果当无数根线收缩为一根时,“划分”就将成为“切割”,或者准确说是“切割”的完成式。此刻的青年b,更像是落入蛛网的蛾。
青年b用嘴使劲吮吸着右手食指,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