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推开井盖的一瞬间,以为来到了马萨捷尔岛,穿着wtaps摇粒绒外套的星期五探出霉变月饼似的圆脸:“阿欢?”
“不要叫我阿欢!是你?你留胡子干什么?!”
“哈哈,你胡子短?警察不给我剃须刀,电动的都不给。”
“警察?”
“这小孩是谁?你们穿的什么衣服?”巴浦洛夫伸手摩挲恶童的大头,恶童摆出一脸被宠物撒娇的嫌弃表情。
“诺,他们就是,便衣的。”
的确一脸正气的男人领着五六个持05左轮的手下走来,卡奥斯率先感知到男人身上经年累月的血腥味自行防御性展开。
“他们告诉你是警察?”
巴浦洛夫点点头。
“白痴。”
“不是警察?那为什么要跟来抓你们的人交火?”
“白痴。”
岳山停在三人面前,莞尔道:“程先生,请前面上车,这里不能待久了。”
獾冷笑:“金士强抓他干什么,他老子不会给赎金的。”
“您说笑了,金先生是吩咐我们保护好俞先生,毕竟是因为我们的委托让你们卷了进来,金先生很过意不去。”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金先生?你们是蔚然的人?”巴浦洛夫一脸惊诧。
“抱歉,俞先生,可能是我的手下表达不清,”岳山苦笑道:“还有程先生,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
“你想问为什么我能猜到你们是金士强一伙的?因为你和那个文松是一款,对了,为什么不是他来?”
“……他现在在医院。” 岳山神色黯淡下来。
“我要见金士强。”
“金先生在医院等您。”
汽车驶入没有门牌的大门,进入私人公园式的园林区,停在一栋四层楼高的白黄色建筑前,獾和巴浦洛夫下车后左顾右盼,不管是成排进口的日本罗汉松还是色泽统一的石子路都透着不菲的味道,眼前这栋小楼以及远处几栋功能不明的建筑虽然看上去并不奢华,但细究下还是能看出设计上诸多并非出自实用性的细节,考究二字,金钱铺就。
没有一丁点像医院,说是疗养院还有几分可信度。獾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卡奥斯之衣依旧像雨衣一样紧贴身体,自行卸除警戒状态后的感觉非常恶心。
獾在空荡荡的三楼休息室见到了金先生,坐在单人沙发中的老人神色坦然,标志性的八字眉不管什么场合都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只见我一个人,之前不都是巴浦洛夫和你们联系的?”獾没有落座便质问道。
金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小声点吧,我儿子在隔壁做手术。”
“你儿子不是那个变态司仪吗,什么时候文松也成了你儿子。”
“义子。”
獾走到沙发前,发现上面放着一套灰色的工作服,掂起来展开看见胸口“蔚然科技”的图标。
“抱歉,这里只有西服和这个,据我所知你从来不穿西服,文松也是。”
獾瞥了金先生一眼,别手别脚地换掉天世的囚衣。
“我从来没有和小俞直接联系过,我是蔚然公司的董事长,你是蜜獾事务所的所长,这样的会面不是才对等吗?”
“这个角度真有——说服力。”獾在话落音前一把提起了裤子。
“四个小时前文松袭击了天世总部,天世高层基本死光了,还有影室的爆炸,我想你能顺利脱身,应该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
“谢谢,不过我现在不关心这个,为什么绑架巴浦洛夫?”
“我关心,文松左边肺叶被打穿了,背上还中了四枪。”
獾默默看着脸色变得通红的金先生,老人手指紧紧扣住沙发扶手,在强大的控制力下,情绪如浪潮层层褪去,手指松开。
“能救活吗?”
“现在能。”金先生笑得极为苦涩。
“你下令他攻击天世的?”
金先生久久未开口,最开始还望着獾的方向,慢慢视线游离到更高处的墙壁。
“你知不知道伊凡四世?”
“好像是俄国皇帝?”
“伊凡四世,又叫伊凡雷帝、恐怖的伊凡,极其英明能干,17岁亲政便从蒙古人头上夺下‘沙皇’的称号,政治、军事甚至文学、演讲都无一不是天赋奇才,本来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不该被称为雷帝的,一方面是性格冷酷暴烈,还有一件事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时代那个地位不是很常见吗?”
“据说是他先用笏杖击打儿媳导致流产,儿子找他理论,他盛怒之下掷出笏杖击中儿子头部,当场死亡。”
察觉到金先生近似呓语的神情,獾不再接话。
“列宾把这件事画成了画,名字叫《1581年11月16日恐怖的伊凡和他的儿子》,差不多30年前我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亲眼见过,列宾用了暗色表达暴戾,用红色表达血腥,唯独伊凡的两只眼睛,是身为父亲的悔恨还有绝望……现在的画家不会用这样直白缺乏技巧的表达方式,我看这幅画的时候还没有生子,但也因为那双眼睛很久都挪不开腿,列宾想透过画笔直达实质,可是在我这样的人看来,反而有种献祭的仪式感,我是因为这种‘毁灭之美’的诱惑而沉溺其中。”
“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我一个,这幅画就是具有诱惑特定人群诉诸毁灭的魔力,1913年被人用刀损毁过一次,造成时任馆长引咎自杀,列宾那时还活着,只是身为画家的才华已告枯竭,以画匠的姿态亲手花了12年时间才修复完成,然后去年5月,又有个醉汉闯进画廊用防护栏砸破玻璃划伤了画布——其实当年那一刻我也有这种冲动,只是克制住了而已。”
“没有料到的是,30年后我还是实现了当时的欲望,只不过凭借的不是武力而是计算,重现的也不是毁掉区区一副名画,而是伊凡,比伊凡还不如的,他是失手,我是故意。”
“……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会不会对看见你哭的人灭口?”
“不会,哈哈,当然不会。”金先生哑然失笑,用衣袖擦干眼角的泪水。
“抱歉,请你过来不是为了这个,失态了。”
獾从沙发里起身:“改个时间吧,虽然我也很想听你的解释——我说的是巴浦洛夫的事,不过以你现在的状态,继续谈下去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有人说还能流出眼泪的人不至于坏透,你后面应该可以给我个能够接受的解释吧,‘保护’之类的说法就免了。”
“谢谢。但是出于你的好意我不想欺骗,所以短时间内我依然不能作出解释,”金先生诚恳道:“再等等,不管天世、蔚然,文松和你我,包括伊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每个人做的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等可以,我还是要一个明确的解释,至于接不接受我也会自己选择。”獾的目光从金先生脸上移向门外:“希望他没事。”
文松睁开眼睛,看见金先生靠在椅背上的背影,屋子里一股子烟味——戒了十几年的烟说复吸就复吸,老头子不至于吧。
文松想开口,发现嘴上戴着呼吸机,努力动了动手指,一个夹子掉下来,监护仪开始报警。
金先生过来夹好氧饱和度探头:“醒了?”
文松眨眨眼睛。
“我没通知小倩他们,他们以为你在出长差。”
对的。
“不确定你能清醒多久——我这把年纪也快熬不住了,所以有些话必须现在说。”
熬不住就回去睡觉啊,谁叫你守在这里。
“1月2号我抓了汪东辰,就是你被天世抓住那天。”
何必解释这些。
“但不是对天世行动的报复,天世对你下手不在我计算之中,或者说,不管你那天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抓汪东辰。”
何必……
“复生关于天世还有影室的情报,有一部分是从汪东辰嘴里问出来的,多数是兰队近两年的收集,复生从来不敢背着我做事,哪怕他是你十几年的心腹。”
“还有贝吉给我打过电话,没有我的授意他不会直接把库存给你。”
“我知道你偷看过我保险箱里对天世的报告,这种深度的研究本就不该形成书面报告,你明白我的意思?”
“11月16号,就是你确诊癌细胞扩散又放弃化疗的那天,我形成了提前动手的计划,这个计划完全建立在你的想法上,人的想法本来是最难把握的,唯独你,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之所以任你私自策划斩首行动,一方面是出于保密性和突然性的考虑——连我都不知道细节的行动,暗桩更不可能知道。”
够了。
“另一方面你会觉得更卑鄙,如果行动失败,天世不至于对蔚然展开大面积的报复,甚至我会把你卖掉换取准备时间。”
够了,闭嘴!
“很残酷吗,还有更残酷的,你左肺已经摘除了,我可以找到肺源给你移植,但是你的脊柱被子弹打断了,脖子以下没有知觉的人,用一只肺还是两只肺呼吸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的癌细胞不是已经扩散了吗?”
文松剧烈呼吸,显示屏上心率达到了120。
“所以我替你做了个选择,比天世甚至实验室更高的生物技术,这是你干掉天世的奖赏,如果我们能就此和‘那个’建立合作关系,别说天世,实验室也奈何不了我们,那时候的蔚然没有对手!”
老头子,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条狗。
“所以你不会拒绝吧,等你情况再稳定一点,明天,或者后天就送你过去,我想你虽然不能说话,但肯定不会拒绝。”
拒绝……我拒绝!文松竭尽全力抓住呼吸面罩的管子,却不能动摇毫厘。
金先生将文松抬起的手指按下,放回被子里。
“我知道你高兴,蔚然的时代来了,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变得不是你自己,哪怕变成一条狗,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