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轩在生产调度的岗位上干得可谓兢兢业业有声有色。他把自己大学学到的管理知识,结合车间管理上的不足和漏洞,相继向车间主任郑庆来提出很多合理化建议,都被郑庆来一一采纳。于是,车间进行了一些优化工序缩短工时的改革,生产效率提高了,生产成本降下来了,出口的价格更有竞争力了,产值和利润获得了双丰收。郑庆来对此非常满意,越发认为钟轩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他不止一次鼓励钟轩道:“好好干,将来当这个一千多人的厂长,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郑庆来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身体非常好,脑子非常精明。据郑庆来讲,他小时候正好赶上新旧社会交替,家里条件不好,小学都没有毕业,就到皮行跟当学徒了,解放后,公私合营成立了皮制品厂,那些师傅徒弟们都进厂当了工人,郑庆来从此一步步成长了起来。郑庆来文化水平不高,平时除了签字,几乎写不出太多的字,但他却能读得通金庸的小说,什么《鹿鼎记》《雪山飞狐》《书剑恩仇录》等等。最令钟轩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郑庆来能结合着金庸的小说来分析周围的人和社会,分析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有时候,闲着没事,郑庆来给他讲古论今。钟轩觉得眼界顿开,他尊称郑庆来“金学家”“杂学家”。钟轩是个性情中人,他尊重郑庆来,是来自心底的佩服。就像他因为不满车间书记于秀萍拉一派打一派、而和于秀萍吵架一样,他从不畏畏缩缩地胡思乱想其他的隐隐讳讳的东西,他喜欢就事论事、心无杂念。于秀萍四十多岁,高大的身材和那张威严的方脸,让人不敢对她有半点儿“弱女子”的小视。“文化大革命”期间,于秀萍是有名的“敢捅马蜂窝”的“烈女子”,她从工人干到了车间书记,是符合政治需要的人才。于秀萍喜欢搞帮派,纵容那几个和自己关系过从甚密的泼辣,而且敢于搅动风浪的姐妹儿,这本来就使钟轩感觉不爽,尤其,于秀萍的两个姐妹儿有几次竟然不服从工作安排,公开跟钟轩对抗,于是,钟轩异常气愤,抓住一次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于秀萍大吵了一架。后来,于秀萍跑到郑庆来那里大哭大闹。在郑庆来的压服和劝说下,钟轩向于秀萍道了歉。从那以后,于秀萍收敛了,钟轩也记住了郑庆来的劝告,凡事也不太较真了。
干了一年半的调度工作,钟轩和大家相处得更加融洽了。一天,厂人事科通知他去一下。在人事科,科长孙国祥告诉他,公司需要培养业务人员,准备从下属厂调几名学历高、表现好、有基础、有培养潜力的年轻人补充业务力量,厂领导觉得他的能力和水平都很好,都符合标准,想调他到公司从事外贸业务工作。听到这个他盼望已久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双手不住地在沙发扶手上摩搓着,频频地点头。出了人事科,他跑着跳着回到车间办公室,郑庆来和于秀萍正坐在办公室里一声不吭,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问于秀萍,于秀萍冲着郑庆来努了努嘴,有些泛酸地说:“主任舍不得你走。”他走到给了自己很多帮助的两位领导身旁,坐在郑庆来和于秀萍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他心平气和、放慢语速说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走。可是,我盼着作外贸业务很多年了,这对我是一个机会。”
郑庆来白了他一眼,说:“你小子没良心!你忘了是谁把你提拔起来的?不想感恩图报、踏踏实实好好工作,这山望着那山高,想着去做业务。你说,你也不是学外贸的,外语也不行,你拿什么去做业务?你以为做了业务就能成天出国风光?公司里那么多人,哪有多少好机会轮到你呀。好赖不懂!我真是看错人了!”
“您别着急,别着急!”于秀萍旁边劝道,然后,转向钟轩,语气诚恳地劝道:“主任说得没错。你确实应该好好想想。别以为到了公司就会大有前途。其实,人要是有能力,在哪都一样,凭你的能力,在咱们这一千多人的厂里一样会有一番作为!”
……
两人你一句他一句地劝导起来。
钟轩不做声,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看看他们说得有些累了,他才开口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我确实从上学时就想做外贸。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为了进外贸,我舍弃了上本科的机会。说真心话,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您老二位就别劝了,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我看你小子是没救了。劝了半天,你一句没听进去。”郑庆来不耐烦了,“你想过没有,你不懂外贸不会外语,怎么做外贸?”
钟轩低着头,语气坚决地说:“我可以去学,我边干边学。什么事儿都不是生下来就会的。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最后,郑庆来和于秀萍见钟轩去意已决,也顺水推舟,同意了。这样,钟轩离开了他摸爬滚打了三年的皮制品厂,到了外贸华旭公司。
这次调动对钟轩也是一次既难得又难过的经历。七年后,一次打车,出租车司机竟然是原来厂里的同事。从那个同事嘴里得知,工厂倒闭了,全厂员工被买断工龄推到了社会上。一个占地二百多亩的厂区、仓库区被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盖起了住宅小区。钟轩和那个同事非常惋惜。他对那段时光一直记忆犹新、非常留恋。
调到公司工作的钟轩被分配在公司报运部单证科(就是根据不同结汇方式的需要缮制单据)。工作离不开英语,但都基本简单,钟轩上学时的英语学得就比较扎实,加上同事的指点,以及他领悟能力非常强,他迅速摸索出了一套规律,掌握了工作的技巧,很快就驾轻就熟了。平时,他还注意从单据上了解业务上的知识,有机会的时候,虚心向有经验的老业务员请教,业务员们也希望他能在工作上衔接的更好,也就毫不隐晦地给他讲业务上的具体细节经过,他都一一记在脑子里。除此之外,他还报名参加外贸系统的业务培训,在那里他学得更系统、更全面了。他相信,机遇属于有准备的人。他要不断充实自己的实力,为将来做好准备。可是,就在他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并准备为之奋斗的时候,一场风波正在悄悄向他袭来……
钟轩所在的报运部部长李权,是一个40多岁的经验能力都比较丰富的人,但他也是众所周知的“鬼难拿”的人物,那双极其自信灼灼逼人的大眼,还有那张喜欢夹枪带棒讽东刺西的薄片子嘴,衬在那张方方的长满麻子的脸上,总是给人一种寒气逼人难以捉摸的感觉。钟轩第一天来储运部报到上班,尽管和李权只三两句话,但凭着他敏锐的直觉感到:这个李权很有可能会和他发生什么矛盾,而且,这个矛盾会很难化解。“管他呢。干好自己的工作,让他抓不到把柄,他也就没办法了。”他鼓励着自己。
可是,一天,业务七部的耿杰拿着一份经中国银行转来的孟加拉国一家银行开立并经美国运通银行保兑的即期信用证来找钟轩,耿杰指着信用证上的一条附加条款。上面规定:货物必须经指定的国际商检公司检验并认定货物符合质量标准,出具证明,作为出口方的议付单据,和其他议付单据一起提交银行。耿杰讲,中行国际部的审单人员认为这种表述有问题,因为按照信用证结汇要求,信用证上的要求的内容必须要在相关单据上体现出来。一般,检验公司都不会同意在检验报告上表述货物质量符合标准之类的话,所以应该特别注意,建议最好删除。于是,他们与客人联系,想要删除这个软条款,可是客人找到开证银行,开证银行说这是他们国家中央银行的要求,不能删改。当时,耿杰他们刚开始和这位孟加拉客人合作,其他付款方式,要么客人不同意,要么收汇风险太大,他们也不想放弃这笔生意,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只有即期信用证最稳妥、最没有风险。没有办法,钟轩耿岩和几个同事仔细琢磨着这个条款,都感觉没有把握。
“走!”钟轩灵机一动说,“咱们请教请教李部长。他非常有经验,说不定他有办法!”于是,他们来到李权的办公室,把信用证递给了李权,并讲明了原委。
李权仔细看了看信用证上的条款,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事!这家商检公司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跟我打过几次交道,关系不错。应该没问题,你们放心做吧。”
钟轩有些担心地说:“您是不是先给那个负责人打个电话,确实没问题,咱们再进行。”
“不用。没问题。你们去做吧。”钟轩心里对李权自以为是的官僚作风非常反感。可是,既然李权如是说,应该是有一定把握。他和耿杰对视了一眼,出了李权的办公室。
一个月后,货物正常装船发运了。随后,需要迅速准备提交议付单据。这时,那家国际商检公司办事处的负责人讲,他们只能按客人的请求,把需要检测的几项数据显示在报告上,不能显示那句“货物符合质量标准”的句子。由于信用证结汇要求所有议付单据必须遵守“单证一致,单单一致”,这份没有表述“货物符合质量标准”的报告显然与信用证要求不符,这很容易造成对方议付行拒付。尤其,这份信用证是来自信誉较差的国家,拒付的可能性非常大。钟轩和耿杰及业务七部部长杨敬东来找李权,把情况通报给他,李权急忙打电话,嘴不停歇地与那家商检公司办事处的负责人在软磨硬泡了半天。最终,对方还是坚持,报告格式和内容描述只能按照他们公司的规定的格式。那个人也无能为力。李权像撒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家隔着办公桌看着李权,都在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李权抬起头,瞥了一眼大家,然后冷冷看着钟轩,那目光中带着嫌恶的意味。接着,他讥讽嘲弄地说道:“这下知道外贸业务不好做了吧?别不知天高地厚,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钟轩一听,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他火往上冒,实在压不住了,他声色俱厉地说道:“李部长,你是前辈,我一直非常尊重您。今天,你说这话,是不是没动脑子。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你说没问题。现在问题出来了,大家都在想办法,而且我也没说别的。你不想承担责任无所谓,却在这扯淡。你称职吗?你这样做人对吗?”钟轩愤然摔门出了李权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