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着长安一圈下来,栾晓最后只送出了一匹马——一匹五花马,送邴吉了。
邴吉起初不要,是后来刘病己私下劝了,他才肯收的。
跑遍了长安的门第之后,他对长安也熟了,本可自己去卖马,可他又说想看看长安附近的风景,那我没法只好又带他将长安附近最适合游玩的地方走了几个,看他很想念乌云踏雪,我还把乌云踏雪也带了出来。
乌云踏雪甚至不必我牵着,很自觉地跟着如望,如望也不像之前那样嫌弃它,双马并行,迈步、提身、甩尾,竟同步得好似一匹马。
如望也是一匹黑马,只不是乌云踏雪,全身乌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给乌云踏雪取的名字叫若见。
若见,和如望的名字很对称。
柏梦的那匹如闻是母马,我本想着如望和如闻兴许能生个小马驹子给我“儿子”,眼下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希望就没希望吧,如望虽然只是匹马,可我舍不得勉强它。
栾晓看着乌云踏雪的表情,还是很依依不舍的。
我吹着春风,悠悠地问道:“这么喜欢不如我把它还你?”
栾晓道:“这——送出去的礼物,怎能拿回来?娘子这是看不起我?”
“什么送出去的,不是答谢我帮你的马找主人的报酬么?忙活了这么多天,就送了匹五花,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乌云踏雪。”
“其实,在咱们草原上,谁套的马就归谁,我不过是为了骗娘子做向导,才……才说是报酬。”
他一个魁梧汉子,竟然脸红了!
我笑笑:“我并不奇怪。大兄为何要告诉我?”
“我……我我我只是是是是是……”他挠着头结巴起来,磕巴许久,最后蹦出了一句匈奴话,然后就一抽马背,跑了。
我愣在原地。
栾晓的几个匈奴侍从连笑带骂地追着他去了。
我还在原地。
他刚才说什么?
说他就想多看看我?
说他喜欢我?
就这几天的功夫?
而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浑身解数?
他就说了喜欢二字?
一个匈奴汉子,竟然也会觉得羞涩?
怕是愧疚的分量更重吧。
我摸着下巴眯着眼,轻轻一夹马腹跟上,带着满脸蔫坏的笑:“喂!大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大兄?”
柏梦、松格和赵家兄弟跟在我身后起哄,直让栾晓跑得越来越远。
后来,我一直假装没听懂他那句话,他以为我不知道,纠结了几天,又变成了那个憨厚的汉子,跟我游山玩水。
盛夏五月,就在霍皇后生辰的时候,兖州治下有两郡遭冰雹之灾,太史请罪,太常属下均议论纷纷,不知哪个奸猾小人竟然诡辩说此次天灾与后宫有关,刘病己“不得不”申斥皇后,言语中多称其挥霍无度、好妒无德。
霍皇后受了委屈,自然要和母亲哭诉的,至于她母亲会做什么决定,那就只需要刘病己推一把了。
我在进宫和刘病己报备虚闾权渠的行踪时,有旁敲侧击刘病己打算怎么对斌子。起初刘病己的表情还很坚定,然而片刻之后他就心软了。
我猜想,即使他和他吵吵闹闹了好几年,虽然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可他们打架互骂的日子,是刘病己此生最美最单纯的时光,所以最后关头,他舍不下。
那就……免为庶民,流瓯越,终生不得离开吧。
他是这么说的。
我又问,奈霍后何?
他这次倒是很爽快:鸩杀!
我毫不遮掩地深吸气,刘病己倒笑了:“吓到你了?”
“没……之前看陛下和皇后殿下挺好的,未料想陛下如此——果决。”
“非如此,怎能震慑天下蠢蠢欲动之心。有些人打着为子女好的名头,坏事做尽,我就让他们知道,坏事做尽,累及子孙,从此绝祭祀、断血脉!”
绝祭祀、断血脉……好狠的说法。
我知道刘病己做的出来。
离宫之后,我恍惚了片刻,管他呢,反正霍斌活着,只要他活着,就不怕霍家断根。
当然,几个月以后我知道,我想对了其他所有,却忘了算上霍斌的脾气……
还是五月,我按照计划继续陪着栾晓游山玩水,他的随从有时候会当着我的面,用匈奴话和栾晓说笑,调侃我和他,我反正听不懂,就静静地看着就好了,偶尔问栾晓他们在说什么,看他编借口编得抓耳挠腮,也挺有意思的。
打东边宜春湖上过的时候,白荷花开得袅娜娉婷,栾晓的侍卫,丹贤夸了一句荷花好看风景美。栾晓的阿弟胡王,真名叫呼衍王的,用匈奴语调笑说,那汉家的小娘子比荷花还好看呐。
我于是就问栾晓他说什么,栾晓自然不好意思全部翻译,就含糊说他夸我好。
我满脸纯笑,用生硬的匈奴话,原复原地把那句话还了回去,于是所有人都哄笑了起来,把胡王臊得满面通红,却梗着脖子没话说。
栾晓大笑几声,又低声问我:“你真不懂他刚才说什么?”
“好歹也两个来月了,多少会一点你们的话,哪里真不懂了。这位阿兄嘴巴蔫坏,我就戏弄一下他……”我敛了笑意,“怎么,你不高兴啦?”
“没,就是感慨一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么快,就学了些匈奴话。”
“没有特别的原因,我才不学呢。我学你们的话是因为——”我一语未了,晴朗的天忽然有些暗了,浓密的云很快聚集起来。
柏梦道:“主人,是否寻个地方避雨,婢子瞧着这场雨不会小呢。”
我道:“这里离当心居不远吧。”
柏梦道:“是不远,可当心斋是——”
我不等她说完,看向栾晓:“长安的夏季就是这样,雷雨说来就来,我身上不好,怕淋雨伤风,要不大兄和我一起避避雨?”
栾晓也看了看天,点点头。
我拉起缰绳,马头一拨,道:“柏梦松格,走吧,去当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