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上,宫里头上上下下的事务今年完全由霍姃打点。
我不太清楚霍姃是怎么想的,反正今岁群臣团拜,规模空前,后宫命妇朝见,亦不得不为宫宴的奢华而赞叹。
霍姃想来是很得意的,她主理后宫第一年,能过一个这样盛大的元旦。
至于刘病己怎么想,反正一般人看不出来。看得出来的人,比如我,比如张彭祖,比如邴叔父,是绝对不会去提醒霍婕妤的。
就算是因为今年彻底打废了匈奴,也不至于如此铺张吧?更别忘了,正月初八,是大行皇后的忌日!
初八反正我是进宫向许后上过香,还带了供花和她喜欢的梅子酱。
我去的时候前边在大朝,椒房宫里冷冷清清的。
宫里的喜色渗不进椒房宫的宫墙。
许皇后停灵整整一年,宫中的女子,竟无人查知刘病己对许皇后的感情,以致于在许后忌日,却都在霍婕妤处簇拥着放生祈福,完全忘了椒房宫里的灵柩。
我将供花放在殿下,正在整理被碰伤的花叶,忽然听见廊下脚步声,又闻女子叩曰:“妾身王氏,问娘子好。”
我继续理我的供花:“是八子啊,你也来向皇后殿下问省?”
“是啊。”王巧儿走到我右后方的榻上跪下,“皇子殿下也来了。”
我已听见了小皇子的脚步声,忙转身扶着他,小心搀扶他到母亲灵柩前,帮他将手中的贡品放好,又协助他化了手中的祭文。
“母亲安好:维岁庚戌,癸亥成凶,使儿奭失恃。母之慈训,儿虽幼,不敢一日相忘……”
刘奭六岁了,一本正经地念着祭文,童音琅琅可爱。
王巧儿缀着泪,低声道:“祭文是皇子殿下自己写的,殿下真是聪慧孝顺啊!关内侯邴公实在是尽心啊!”
我似欣慰地说道:“邴公原是皇后殿下的师父,又是戾太子的旧臣,比不得旁人,自当更加用心。皇子殿下天资过人,皇后殿下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很欢喜。”
王巧儿说话间已拜了几次,放上了自己的贡品和祭文,又退后半步再拜,道:“刚才是代张八子叩见皇后殿下,八子身子重,快临盆了,前几天八子悄悄写祭文,让霍婕妤的乳母金媪发现了,差点被骂得早产,乳医保阿不敢让她起身,这几天一直躺着呢。”
“算算日子,是快了。小心无大错,愿皇后殿下在天之灵,保佑主上事事遂心。”
王巧儿跟着小声念道:“愿皇后殿下在天之灵,保佑主上事事遂心。”
沉默地缅怀许久后,王巧儿亲手抱起皇子,和我步出殿外,沿着小道拐到椒房宫中的一片桃花林里。
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任何遮蔽物。
我道:“好了,不用做戏了,这里没人,你想说什么?”
“我请了侍医给我看病,这么多个月过去了,他们没一个人敢说实话。年底我想尽办法机会出宫,找了京里闻名的文女医,她说,我的胞宫毁得很彻底,没救了。整整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一碗……”她无声无息地哭了。
小皇子用手轻轻去擦拭她脸上的水迹。
“以后皇子殿下就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样想你会好受点,也会有好处。”
“她们不会让我成为殿下最亲密的人。”
“熬到她们死就行了。到时候,不能生育的你,比其他任何一个妃嫔更适合做皇子殿下的养母。既然你没有生孩子的希望,就一门心思待小皇子吧。别的事有我,你想报仇的话,给我行个方便就是了。”
“也只能如此了,我原还想争,现在我还争什么呀?”
“争什么?将来你要争的,可比现在她们争的要命多了。保护好皇子殿下,没事多向皇子殿下的师父请教,藏好你自己,认清朝里的人。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厉害了。”
王巧儿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道:“意外太多了。”
“那么你就得把意外全部掐灭。你知道主上最重视的人都是谁吗?”
“先皇后殿下,还有娘子的父亲,博陆侯,嗯……娘子的弟弟张侍中……”
“还有关内侯邴公,皇后殿下的父亲昌成君。昌成君和先父是因为对主上有抚养之恩,才会被主上供起来。博陆侯和关内侯都是稳重可靠的人,与主上心意相通,所以主上喜欢。阿弟是因为有多年陪读的情分,先皇后是自幼相知的旧情。小皇子自出生就是主上一手带大,又是主上的子女中唯一一个曾经和主上共患难的,母亲是主上挚爱,旧情不可磨灭,在此基础上,倘若他有八分邴公和博陆侯的气象,主上就会将他奉为明珠。有旧情在,又与主上心意相通,有主上最信任的臣子的影子,偏主上又重旧情,皇子殿下一定会是主上最宠爱的儿子。”
“多谢鸾小姐赐教。”
“但是这一切前提,都是你不要随便教他什么。像今日那篇祭文,你写的吧?你再伪装皇子殿下的口吻,也学不来孩童的天真。那篇祭文让主上看到了,会不高兴的。你的性格优柔寡断,虽有成算,终究不能果决,会误了殿下。所以你等着邴公教殿下就好了,万不可亲自训导,反而误了他。”
王巧儿抽抽鼻子,显然对我刚才的话有些不满,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你知道自己被灌了药,迟了大半年才想起要报复。可有人知道自己被下了夺子汤,当场就和我联手了。如果你们都有儿子,你这辈子都斗不过她。好了,你以后有事找我,没事就好好伺候皇子殿下。有空多看书,没空别乱做打算。我先走了。”
“孝惠君慢走。”王巧儿的声音里还是有些不甘,但我也只能帮到这份上了。就这一份帮忙,还是看在她与母亲的几分相似的份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