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还在流淌。
我每天努力地吃饭,念书,学匈奴的知识,学兵法,自己和自己对弈,陆博……
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得过得充实。
后来萧鹄终于小心翼翼地劝我,心中有悲伤,就要散发出来,积郁也会成疾,我方才醒悟,我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努力过得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假装霍光没走。
对弈的时候我会模仿他的棋风,陆博的时候,我会自己和自己耍赖。就好似他在我对面,正在包容我一样。
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假装的,终究不是真的。
我回头看萧鹄忧心忡忡的神情,道:“我会努力散掉心里的郁气,你别为我担心。我只是一时转不过来。时间过去我会好起来的。我心里清楚,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人间没有散不掉的情。”
“我好担心你,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很担心。”
“那咱们,其实是一样的。我没办法放下大将军,你也没办法不为我担心。哎,这几天彭祖都在宫里跟着主上进出,左右寂寞,我搬去和你住,好不好?”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人陪伴,当下最适合的,当然就是萧鹄了。
萧鹄拈着刚折下来的白芍道:“当然好啊,每年一到夏天就打雷,每打雷,我都吓得不轻,阿姐陪我,那最好不过了。”萧鹄说完,便吩咐侍婢准备好我日常起居的用品。
萧鹄又折下一支粉色的芍药,并手中的白芍药一起递给我,我把它们握在手里,理了理姿态,择了粉色的那支轻轻插在萧鹄的发髻上。
“芍药还是太妖娆了,不适合你的品格,等我好些了,拿缎子绞桃花给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配你,咱们家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呢。”
萧鹄脸迅速染了晕红,比芍药还美。
说话间,栴杪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地跑进花园里,我心下顿觉不好——栴杪是负责递消息的,外边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莫非霍显又生事?
我心里马上盘算开,栴杪跑到我跟前,半蹲着身子道:“主人,桃溪阿姐自杀了!”
我手一抖差点没捏住白芍药,赶紧叫人备马,又急问:“什么?自杀?救下来了没?人在哪?猛子呢?桃溪为什么自杀?”
栴杪道:“人是救下来了,可只有一口气了,是在当心筑吞金自绝的。现在还在那。”
我向萧鹄道一声抱歉,回房换了衣服,上马就走。
识明老了,我现在骑的马,是霍光后来赠的。霍光出手很大方,一气赠了四匹良驹。我惯常骑的是一匹纯黑的大宛马,取的名字叫如望。
栴杪的骑术在三婢中最好,所以她也得了一匹黄骠马,取名叫如闻。
当下我也只能带她先赶往别院了,等不得侍卫和其他几个侍女。
绕过不能跑马的主干道和几条长街,我和栴杪迅速穿过东边的几个闾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别院。
猛子搂着儿子跪在地上哭,满手都是血。
我想起进来时看到门口的山石上有血迹,大概知道他怎么弄伤的自己。
难道是猛子做了对不起桃溪的事?
不对。
桃溪不是心眼小的人,不可能因为丈夫的错惩罚自己、连儿子都撇下不管了。
她躺在榻上,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只有眼睛还在转,显得她尚在弥留。
我绕过屏风,直接来到她的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桃溪!”
桃溪的手很烫,我握住她,她似乎想攥紧我,却只是无力地弹动了一下。
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俯身道:“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有你们几个人了,只有你们了,你为什么想不开?是猛子不好?我帮你打他,你犯什么傻呀!”
桃溪的眼角淌下泪来,她嗫喏着,低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主人……婢子对不起主人……”
“你起来你醒来啊!你醒来不管做什么我都不怪你,你不要离开我!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
桃溪双眼茫茫的,没有焦点,她似乎也没有看见我,也看不清我,她只是哭着说对不起,说“我不该、不该把博陆侯拦在庄外,不该谎称他好了,不该骗主人,不该藏起他的信,婢子自食其果,婢子该死”。
我无暇反应她说的什么,我只能唤着她的名字,迫切地希望她回应我,活下来。她的直率坦白,一直一直以来的关切,超越了主仆之间的亲情,我没办法放手!
“主人,婢子对不起你……婢子该死……”
桃溪只是反复念叨着说过的话,不时呕出糜状的血块。
几个留守的侍婢也在一旁小声哭着,我拉着桃溪的手,直接问她们:“大夫呢?为什么没请大夫来!”
为首的女孩子鹤渊抹着泪说:“回主人,请了大夫,灌了汤想让桃阿姐把金饼吐出来,可是没用,不过让阿姐又多受了苦而已。”
我浑身无力,只能牵着桃溪的手,按在我脸上。
今生今世,我经历过太多死别。
最难过的,莫过于养父之死,他在我眼前,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病重,除了眼睁睁看他去世,其他的,我使尽手段,也不过应了无能为力四个字。
但是父亲的死,尚可以说是天意,病笃而故无可避免,那桃溪吞金又算什么?
这本是可以避免的!
“桃溪……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一直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不论你做了什么,我根本不会怪你呀!”
我真的不怪她,不论她做了什么,她都只是为我好。
“你舍得下猛子舍得下儿子,舍得下我吗!桃溪你醒醒,你醒醒……”
不管我怎么唤,猛子怎么哭,桃溪挣扎了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死了。
猛子扑在她身上放声大哭,这个汉子,年轻时被达官贵人家的侍卫百般羞辱也面不改色,却在此时哭得和个孩子一样。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桃溪的手,慢慢慢慢地变凉,赤红的唇也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白。
我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凡人,我有再高的手段,能做的,也只是一丁点事,关键时候,永远都那样软弱无力。
猛子猛地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拔出配刀就往自己颈上抹,我腾身反手打落它,喝道:“你做什么!桃溪刚去,稚子何辜,你是想让寿儿和我一样做孤儿吗!”
猛子愣了一下,又重重地跪在榻边。
我低着头,看着这个和我一样无力的男人的头顶,掠过他,直接问几个侍婢:“桃溪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寻死?就算是因为,因为拦着大将军,截了信,要寻死该早寻了,怎么这时候才——”
鹤渊回道:“桃溪阿姐上个月老是半夜出去,在外面找什么,前天,前天晚上——”
鹤渊说不下去,猛子接了话:“是我没用。清明那天暴雨,博陆侯来找主人,桃溪生气他惹主人不高兴,不让他进庄子,博陆侯在雨里站了一晚上,回去就病了,没几天就……薨了。博陆侯临终前有一封遗书,桃溪把它扔了。博陆侯病薨,主人受伤,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桃溪寝食难安,每天晚上都出门找信,可是却被贼人盯上,被……被……被玷污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一点线索。更糟的是,前几天桃溪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我虽然很痛苦,可我还是愿意接受它,但桃溪受不了,她找到了博陆侯的书信,背转身就吞了金。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吊命也吊不到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