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台宫虽然偏远,霍姃虽然早已被遗忘,她的仇人却不会忽略这里。
这时候婕妤王巧儿已经做了十年皇后。她不得宠,可她够圆滑,既能摆平内宫,又能讨好皇帝。
霍显毁她胞宫、害她今生无子的仇恨,她记了十余年,怎么着也该讨回来,从她最真爱的女儿身上讨回来。
没有人指使,王禁怎么会去上林苑那样遥远的地方吹笛为乐?
起初是迫于王皇后的威压,不得不如此,后来他是真的动了心。
霍姃身俱高傲清贵与楚楚可怜两种气质,看似矛盾,却十分和谐,她单纯热烈的情感,让他无法不动心。
为此他将皇后的计划拖了数年,直到此时,他再也拖不下去了。他的女儿即将入选皇宫,如果他再拖延下去,他的女儿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
这一年夏季,天有日食,太常为了天象急的不可开交,最后统一认为是与后宫有关,要求刘病己将霍废后移至更为偏僻的冷宫云林馆。
王皇后的兄长王侯,屡次三番提醒王禁,他女儿长得真好,堪为太子嫡妃人选,叫他不要自误,更不要误了儿女。
是时候上奏皇帝,说他的废后在冷宫中淫乱么?
王禁怎么也下不去手。
反倒是霍姃先得到了消息。
她虽然避居冷宫,但是这么严重的事,她还是会知道的,张鸾留下来的丽媪,虽然她不怎么用,却不是不会用。
王皇后只当王禁迟迟没有动作,是因为担心危及自身,倒没有想到感情的事上去,于是又退了一步,让王禁去骗霍姃自杀,也可算完结此事。
于是王禁在那个夏季的黄昏,独自驾车出了城门,来到昭台宫。
霍姃正引着霍不弃念书,虽然霍不弃已将昭台宫的存书全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王禁提着灯笼到来,霍姃便催霍不弃去休息。
王禁和霍姃一前一后走到颓败的花厅上坐下,茉莉香如海,晴空月照似洗天。
“他们要把我迁到云林馆去。”霍姃给他斟酒,“更加窄小的宫室,很多人守着,以后大约见不到你了。”
王禁愁眉苦脸,霍姃斟一盏,他就喝一盏。
霍姃继续,她的声音比风还清,比笛声更凄婉,她说:“好舍不得你啊,可是没办法。能再给我吹奏一首吗?”
王禁推了酒盏,抽出一管长笛,对月临风而作。
这首曲子是《柏舟》。
霍姃不知不觉落下泪,轻声相和:“……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我在此立誓,生死恋你一人,天地为何不信?我愿发誓此志终生不渝!
王禁吹奏完毕,仍对着明月,不肯回头:“其实……我和你相好的事,被宫里知道了,这才是你被迁往云林馆的原因。”
霍姃闻言打翻了酒盏。
王禁继续道:“我不要和你分开,可主上不会饶了背叛他的人。”
霍姃像疯了一样地推翻食案,大喊道:“他毁了我的一生,现在连你也要被他毁去了吗!你是我唯一拥有的人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王禁捉住她的双臂,道:“我不要和你分开,皇室想将我们分头处死,我不干,我要和你在一起,死也要跟着你。”
霍姃怔忡片刻,道:“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死,可是不弃怎么办?”
王禁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次子曼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前些日子他在京郊游玩时感染风寒病死了,我准备让不弃顶替他的名字。不这样,没办法给不弃另造身份,没办法给他请好师父。凤儿很喜欢不弃,他会照顾好弟弟。凤儿这么聪明,即使我不在,他也能安排好家业。你呢,你跟不跟我走?”
“与其困居云林馆,受辱他人,还要被人嘲笑,被人指着骂霍家的家声,我还是愿意随你走……你带我走,我不要死在昭台宫,带我去看看上林苑,这地方囚禁了我十二年,你带我出去看看,我们选个好看的地方,一起赴死,好不好?”
王禁朝她露出足以灼伤她的灵魂的笑容。
上林苑的夜晚黑而恐怖,随时会有小野兽跳出来,飞鸟的聒噪声此起彼伏。
马蹄声踏破寂静,霍姃紧紧靠在王禁怀里。
他们躲过昭台宫疏懒的看守,在上林苑穿行。
霍姃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寂静的地方,平缓的山坡,是当年卫青驯马的地方,弯曲的河流,岸上曾经有皇室的仪仗驻扎。
一切繁华,在鼎盛过后,都归于凄凉。
骄奢者,不能长久;强梁者,终为尘土。
她终于明白了。
霍姃笑起来,笑得眼泪一滴一滴流出,滴落在王禁的手上。
他们在上林苑走了一圈,接近天明时,他们在最高处发现了一处木棉花锦绣的地方。
木槿花灼华,朝霞红灿。
霍姃选在这里结束她充满波折的一生。她取出长长的红练——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然后面朝东方,自缢而亡。
她死得干脆利落。
王禁虽然也结了个环套在脖子上,可他脚下踩着草丛中的石头,在她合上眼之后,王禁立刻抽出袖刀割断白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以说,霍姃总在关键的时候,信错关键的人。
然而这样单纯干净的一生,多少人求也求不到呢。
那一日灿烂的朝霞,成为王禁生命中不可言说的禁区,一碰就疼入骨髓。
就连他疼爱的霍不弃——后来顶替了他的次子王曼的可爱孩子,也不可以在他跟前提及霍姃的死亡。
前尘慢慢地被时间风化。再热烈的感情,再刻骨的仇恨,繁华,或者颓败,都被时间掩埋。
很久很久以后,一个外表纯良,心藏仇恨的少年,步入大汉的朝堂。又过了许多年,他向大汉的皇族举起锋利的屠刀,改朝换代为新朝。
他坐在朝堂最高的位子上时,颈项里的羊脂白玉牡丹长命锁,对着朝阳,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