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不过申时正点就散了,送走宾客后,母亲随霍晏、霍显姐妹俩走了,霍姃则领我往她的院子去。
我一点也不担心母亲,霍家姐妹对上她,吃亏的怎么也不会是母亲。
霍姃非常愉悦地让人准备了精致的酥点,装在漂亮的漆器和玉器中。
她看书多,也粗粗懂音韵,但她母亲大约是厌恶家里那两个颇有才识、得霍光宠幸较多的侍妾,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那两个妾侍一样学识过人,所以不给她请师父,又认为歌舞箫管行属下贱,所以也不让她学这个。
可她生来就喜欢这些,她厌恶母亲的生活,每天和妾侍争斗,和贵妇人喝酒看歌舞,聊聊京里的新鲜事,又庸俗,又平淡无趣。
霍姃的兴趣相当的文雅,她的父亲霍光能理解她,却因为朝政太多,不能总陪她,所以她的日子很闷。
能够留我下来,即使只是一小会儿,霍姃也显得很高兴。
“姐姐学的是玉筋篆啊?笔力何其雄厚……连《韩非》都学过?还是邴主簿教的?我好羡慕,羡慕令尊会为你请师父呢,难怪姐姐的学识这样好,比寻常的姑娘好多了。啊,聊了这么多,未曾问姐姐可有字?”
“有,还是邴师父取的,我的字是伯翼。”说起这个字,还真是难能可贵,邴叔父必然看懂了我才这样取。
“伯,翼。”霍姃念了两遍,道:“你师父真好,寻常的姑娘,哪有这样的字,又占排行,又是附和正名。我也有字,叫成君,和你的一比,就俗到骨子去了。”
“这有什么,字是长辈取的,原是寄望美好,没有俗雅之分。”我说道,“若是霍娘子想取个雅致的,不如就给自己想个雅号,咱们互称,也不比男子差呀。”
“这个主意好,书信往来,节令贺拜也好用,我怎么没想到呢!”霍姃合掌喜道,“我要好好想一想,嗯,姐姐你的号是什么?”
“我的号是心彻。希望能多知晓些事情,心无垢,神无污。”
“真好,那我也要好好想一想,想一个很好的号!”
霍姃的求知欲真的很强,傍晚我离开时,她还一再说要下帖子请我来教她音律,和她一起谈诗论画。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临走在她的邀请下,我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供花送给她,因为时间紧急,也没有再找材料,就取了一截竹筒,斜开;菖蒲铺成扇形做衬底;石榴三枝,朱花丰茂,枝干弯曲,我拿其中的两枝凑成菱形的框架,第三枝破开菱形,斜指右上;佩兰、艾草若干,点缀。
我的供花比母亲的张扬锋锐,我和母亲当然是不同的。
随着将军府仆妇的指点,我来到会客处同母亲汇合。
不出所料,母亲神清气爽,言笑如常,那二位却一脸菜色,一看就是挑衅不成,反被母亲嘲讽了回去。
我和母亲一起非常礼貌地请两位夫人止步,便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后来霍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但是很多年后,当我终于能和他面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过去,旧时光,他告诉我了。
霍姃在送走我以后,就开始想她的号了,甚至向她的父亲——大汉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请教。
博陆侯大人真不愧是爱女之人,一晚上给女儿拟定了八个任挑选。
最后霍姃敲定了“九问斋”,然后兴高采烈地写签子给我。
霍显闻知后,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霍姃再与我往来。
母女二人一般的倔强,互不相让,闹到了霍光那里,霍光听女儿说完所有的事之后,先安抚了霍显,然后让霍姃送来我和母亲的供花。
霍光相当有眼光,他将被我母亲拨乱的花序又拨了回去,然后观察了我的供花很久,最后让霍显不可阻拦霍姃和我交往。
霍显当场就爆发了,霍光让人将霍姃送回房里,等她闹完,才道:“你知道,张夫人留下的供花是什么意思么?莫忘本,莫忘了咱们家,是从烈侯、景桓侯那里起家的,原是草莽卑微之人,得势了,要思从前,才不会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霍显愣了一下,继而更加凶猛地爆发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什么都不懂,每每被那些所谓的大家女、贵戚女嘲笑辱弄!我没文采,不知诗书!谁叫你娶妻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吏之子,不是你那景桓侯哥哥的弟弟!我到底哪不好?我不能陪你谈诗论赋,不给你讨了两个诗书门户的良家女做妾么?”
等她疯了一样地哭诉完,霍光才很耐心地劝她,又道:“我只是感慨一下,这位张夫人见识不凡,何苦招来你这么多话。我并没有觉得你哪儿不好。不过这位夫人如此眼界,成君和她多来往,不好么?我去书房了,夫人早些安寝吧。”
他走了,留下霍显在坐榻上哭了半宿。
我在那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和母亲已经在无意间让霍显吃了个暗亏。
我得意地笑起来,他说我这样狡黠地笑,带着三分恣意五分狂,越发像个狐狸。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他这样自然地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