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季舒玄到底喝了多少酒,恐怕只有负责打扫的俾子知道。
当玲珰醒来时,俾子端了水给她洗漱,一切完毕,俾子恭敬地候着,对她道:“玲珰姑娘,大人交代,姑娘用过早点后可离开斩影司另谋去处。”
玲珰顿时从迷糊中惊醒,“他肯放我走了?”
俾子点头。
玲珰走后,墨时泗找上俾子,反复确认:“是大人的意思?”
俾子点头,“奴身也觉得奇怪,大人做事果断,从不曾像这般犹豫不定过。”
墨时泗冷声道:“大人心思岂是我等能随意猜测的,你勿要多嘴。”
俾子跪下,诚惶诚恐。
墨时泗打发走俾子,心里也倍感古怪。许久,墨时泗叹息一声,默默在心里想着,也许大人终于明白什么是爱了,不过这份爱来得不是时候,所以他才会不计后果地让玲珰离开。
留下她,大人无法面对赫连舒对他付出的一切。
放走她,她的安危无人能保。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不辜负那个为了他付出生命的女人。
爱让人狂乱,大抵就是如此吧。
墨时泗不知道季舒玄是什么时候醒酒的,只是从书房经过时,见书房的灯亮着。
墨时泗原本想去书房看看司判大人,可看到伺候过舒胤的一位俾子站在书房外的暗影下,他就没过去。舒胤的俾子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本以为他会过来问话,以前不都是这样嘛,只要看见她,墨文书都会来搭话,问点儿舒胤姑娘的事。可是,这一次,他退到了黑暗里,等她再抬头看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书房内点着一盏九枝灯,室内亮如白昼。季舒玄在书案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用毛笔涂涂画画。
此刻,书房内的景像极了一幅墨画。
季舒玄熬得疲惫,关上卷宗,凝望着眼前的太仓笔发呆。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能活过来,唯独赫连不可以?”
季舒玄的手搭在太仓笔上,轻轻地摩挲。
季舒玄忽然看向身侧的影子,冷声道:“你,出来!”
一道佝偻的影子从季舒玄的影子里分出,苍老的声音陪着笑:“司判大人找我何事?”
季舒玄是什么人?斩影司的司判,什么奇奇怪怪的案子没断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没接触过?这影子藏着城府,他心知肚明。
但是——季舒玄暂时还不会除了他。
季舒玄直接问:“玲珰和赫连舒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看?”
影子赔着小心:“大人自有主张,又何须问别人?”
这影子倒是个心虚的主,刚开始装神弄鬼,把自己弄得跟得道仙人似的,原本以为季舒玄会以凡人之心供奉他,谁料人家根本不买账。如果没有季舒玄收留,他将永久消失。关乎生死,他再也不敢大意,平日缩在季舒玄的影子里不敢有任何动静。
季舒玄又道:“你说你想用太仓笔救你的女儿,如何救?”
影子道:“原来大人是想让赫连小姐复活。”
“你只管回答我的话。”季舒玄不喜欢闲聊。
影子回道:“大人学会使用太仓笔之后,答案就会出来。”
季舒玄盯着影子,眸光微冷。
他是野心还是真心?
影子急忙补充了句:“我的女儿于千年之前离世,如今我依然抱着一线希望。赫连小姐刚离世一月不到,大人又怎能放弃?”
“你给我讲讲你女儿的情况罢。”季舒玄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他确实太累了,但不肯休息。不是他不肯,是他的身体不愿意安静、踏实下来。
影子似乎猜到了季舒玄的意思,道:“大人如果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季舒玄道:“短短一月的时间,赫连的尸骨就快消失了,这种情况我从未见到过。”
影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似乎在沉思。
“回大人,这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季舒玄又道:“斩影司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地方,暗阁那个地方也不是谁都可以踏足的,再则,赫连尸骨已寒,没人会处心积虑地找她的麻烦。”
影子问:“大人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是别人更换了尸骨?”
季舒玄点头。
“石棺是稀世珍品,可保尸身不腐不坏,为何偏偏赫连的尸骨消失得这么快。”季舒玄心中满是疑虑。
影子如实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见季舒玄不耐烦了,影子急道:“不过大人可以先学着使用太仓笔,这天地间复苏、重生的奥秘就都在太仓笔里,也许大人参透太仓笔的神奇之处后,就能复活赫连小姐了。”
影子的话当然有道理。
“那你准备好了吗?”季舒玄问。
影子微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季舒玄今日找他问话是为了得知太仓笔的使用办法。
影子赶紧回道:“太仓笔的用法和寻常画笔是一样的,心中想什么就画什么。”
接着又道:“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对画艺很讲究,不知大人……画艺如何?”
季舒玄还没说呢,影子又赔笑着道:“看我这张嘴,大人能把赫连小姐画得跟真人一样,如此才有了玲珰姑娘,那画艺自然是了得,了得。”
季舒玄不理他的话,只是问:“你的意思是说,得先画艺精,然后落笔?”
影子道:“此话不假,当年太仓子初用此笔,画出的东西不尽人意,也是闹出不少麻烦事的。”
季舒玄问:“就比如之前为非作歹的画中人?”
影子万万没想到季舒玄会忽然提这事,心虚不已,赔笑道:“也不全是。”
影子解释起来:“画艺不精,画境狭窄而简陋,山川无力,天地易摧。”
“就好比大人之前随意挥动画笔所画出的小小画境,只有方寸之地,过不了12个时辰就会消失。”
影子说的不假,正是因为画境12个时辰后会消失,所以他必须赶在画境消失前,把关在里面的画中人换到新的画境中去。最后一位画中人就是趁着季舒玄更换画境时悄悄溜走了。
影子还道:“我画的人之所以会出来作乱,也是因为我……不是太仓笔的主子。”
“太仓笔会自己选主子?”季舒玄觉得此话不可信。
影子笑道:“我也只是猜测,算不得真。”
季舒玄瞳孔微缩,问他:“有没有这种情况?画艺不精,但心里念着想画的,就能画出来?”
影子否了这个说话,“没有这种可能。”
季舒玄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陷入了沉思中,影子尴尬地待了会儿,觉得无趣,又悄悄地缩进了季舒玄的影子里。
季舒玄回想起当初画赫连舒的情形,其实他画艺不精,只是心中念着赫连舒,下笔后,赫连舒的样子就跃然纸上。这和影子所说的话明显不符,也许他真得再试试,才能验证这一切。
有废境一案的前车之鉴,季舒玄不敢画人,只能先从草木画起。
宣纸铺在书案前,笔触将落,他却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漆黑之处。
影子知道季舒玄是嫌他碍事了。
影子自觉地从屋内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