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晋府在陵州城城南,破败,院子年久失修,多年无人居住,就连乞讨者都不愿在那儿住。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地面潮湿,墙体无一处完好,有风不能避风,有雨时则要担心房子会坍塌。
可是,它却成了掌灯人的住处。
季舒玄曾派斩影司的人来承晋府几次,墨时泗还亲自来了一趟,但都没有见到掌灯人。
季舒玄曾怀疑他在刻意躲避,调查后发现其他人也都没在白天见过他。
坐在马车内的玲珰心事重重,想起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想起总让她心悸窒息的季舒玄,想起杀人如麻的画中人……
有件事她一直觉得奇怪,算算从画中出来的日子快一个月了,按照画中人七日一个周天轮回来说的话,她应该死了不止一次才对,可为何活得好好的?
失神间,玲珰掀开马车的帘子,细雨飘了进来。
下雨了……
季舒玄之前所说的话又在她的心里回想起来:“有风有雨,灯亮不了。”
玲珰掀开帷幔,对赶车的舒胤道:“不如你让他们回去,我一个人去承晋府就好。”
这次前去承晋府,很有可能会扑个空,玲珰不想让其他人跟着她一起遭罪。
舒胤没有回她。
舒胤不是故意冷漠,而是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变得更有女人味的事。
马车在承晋府外的街口停下,雨缠缠绵绵,湿了马车帷幔。
玲珰从马车上走下,看着湿了一身的舒胤,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之前对她的不满烟消云散了似的。
玲珰走下马车,接过墨时泗递来的一盏灯。
灯是寻常的纸灯,纸是油纸,雨水则自然滑落,并不影响灯火。
玲珰眼中放光,看向季舒玄,“灯没问题。”
季舒玄从马上下来,走向她:“那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玲珰道:“凄风冷雨的,让他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去看看就好。”
季舒玄漫不经心地回她:“身为斩影司的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无碍。”
玲珰见他们执着,且就算她坚持也没人肯听她的,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和季舒玄一起提着灯往承晋府里走去。
墨时泗和舒胤领着斩影司衙役占据了承晋府的每个角落,火把、灯笼相继亮了起来。
玲珰跟着季舒玄钻进一间破烂的屋子,墙角有一处干燥地,那儿搭建起一张床。
房子虽破,床却整洁。暗青色的被子,陶瓷枕头旁堆着几本书。
床下有一个柳条筐子,筐子里装着衣裳。
筐子虽放在干燥避雨处,却因冷风撩雨,湿了筐子也湿了衣裳。
看着眼前的一切,玲珰的心里有些难受。
“你在想什么?”季舒玄问。
玲珰眼中有淡淡的泪光,她道:“你用太仓笔把一个读书人逼成了杀人狂魔。”
季舒玄沉默刹那,回道:“笔下点墨方才有了画,画里的人一切都因太仓笔而生,哪有真正的想法?”
玲珰心中震惊,回头看着季舒玄,不可置信地:“他们是有一笔一划的墨水构成的,所以在你眼里算不得人?”
“算不得。”季舒玄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他们能说能走,知道愤怒也知道杀人,为什么不是人?”玲珰激动之下,把床上的书拿在手里,是两本关于画画的本子,她道:“如果他们不是人,为什么知道学习?难道在司判大人眼里,只有像你这样冷漠无情、草菅人命的人才是人?”
季舒玄眉头微蹙,眼中却并无怒意,只是平静地说:“你对我的误会好像很深。”
“误会?”玲珰觉得可笑,“铁的事实摆在眼前,司判大人却说什么误会。”
季舒玄道:“我虽然冷漠却并非无情,我也希望没有这些惨案发生。”
玲珰眼角有泪滑落:“所以,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玲珰假扮季舒玄时就对季舒玄充满了敬仰之情,一个断案如神、聪明绝顶的人,让玲珰佩服。
可是,眼下,他却成了罪魁祸首。
季舒玄并没有直接回答玲珰的话,而是说:“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你所听到的也未必毫无破绽。”
“那什么是真相?”玲珰问。
季舒玄道:“应该很快你就能见到它了。”
墨时泗走入房中,见房间里气氛古怪,深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迟疑刹那后便打算退出,季舒玄却唤住了他:“墨文书你过来一下。”
墨时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季舒玄指着床前凌乱的脚印,道:“最清晰的脚印由床前开始,从东侧门走出,东侧门外草木有腿脚扫过的痕迹,所以,此人应当是从东方去了。”
“脚印虽因雨水浸润变得湿软,却无积水,他应当刚离开不久。”
墨时泗道:“此人眼盲,应该还没走远,属下这就带人去追。”
季舒玄却说道:“他不是瞎子。”
“什么?”玲珰和墨时泗都深为吃惊。
季舒玄道:“如果他真是茫然,会在房间里兜兜转转,摸索一阵后才能找到出去的路,可房间里并无兜兜转转留下的脚印。”
这一点确实如此。
“就算他对这里十分熟悉,能轻车熟路地出门,步子容易出现虚的情况,走得不实。”
这也正确,人在看不见的时候,不管对周围的环境多熟悉,也会有一种摸索感,试探,觉得妥了再下脚。这种试探和摸索就会造成季舒玄所说的“虚”。
“还有,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都没有拄拐杖的痕迹。”
这也正是墨时泗和玲珰先前感到疑惑的地方。
玲珰听后,问道:“也就是说,掌灯人早就死了,死后画中人变成了别的人,可他依然继续用掌灯人的身份待在承晋府?”
季舒玄点头,“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墨时泗问。
玲珰回他:“盲人看不见,没人会把他和发生在远处的杀人案联想在一起。”
季舒玄一语点透:“灯下黑。”
玲珰赞同,道:“陵州城有斩影司盯着,他不好作案,但假扮成盲人,掩人耳目,就能为所欲为。”
玲珰催促季舒玄:“我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去找人啊。”
“去哪儿找?”季舒玄反问。
玲珰像吃了冷馒头一样被噎着了,说不出话。
季舒玄劝她:“不急,搜完线索再出手也不迟。”
季舒玄拿起筐子里的衣服,翻找了一阵。
一件穿过的脏衣服能有什么古怪?
玲珰正看得疑惑,季舒玄从衣服上捻起一片残破的树叶,有小指头大小。
树叶看上去很普通,修长,叶片上的根须为蓝色,根须上有浅浅的白色绒毛。
季舒玄把叶子放到墨时泗的手上:“衣服是刚换下的,树叶为经木的叶子,此地唯有安河的三岔口长了一片经木。”
墨时泗不解,问:“大人的意思是他今天晚上已经出去过一趟了?”
季舒玄点头。
墨时泗和玲珰都还疑惑时,季舒玄忽然抬眼,对墨时泗下令:“吩咐所有人离开!”
墨时泗迟疑了下,果断点头,转身走出房间,按照季舒玄的意思让众人撤走。
房间里只剩下玲珰和季舒玄。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玲珰心底涌出,这个掌灯人远比其他八位画中人要难对付得多。
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湿重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闷……
玲珰下意识地往季舒玄身边靠了靠,默默地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