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萧夜白得空就和顾即赟进宫,在刑部官署的秘阁内翻阅案卷。宫里来的多了,便也知晓这帝王处,的确奢靡,就算是白日,也能听到某些宫殿远远传来的管弦之乐。
而他在刑部官署的架阁,有时一天都碰不到一个人值守的官员。
萧夜白也会想,并非边疆塞外才是杀人之所,这歌这舞,又何尝不能为刀兵?试观罗绮纷纷,何异旌旗密密?听管弦冗冗,何异松柏萧萧?
这样的朝堂,怎样荒唐的事做不出。
可他也顾不了许多,将漓国近年来的案卷都细细地翻了,还真让他从很多扑朔迷离中找出不少“乐子”,偶尔也会去御书房给楚帝讲讲,把楚帝逗得哈哈大笑。
近朱者果然赤、近墨者必然黑,如今萧夜白舌灿莲花的本事,也能和扶风那个“八卦大王”一较高下了。
在架阁看了一段时日的案卷,有两个案子让萧夜白有些不解,但觉得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邀了顾即赟和扶风来他的梨白居。
院里的几棵梨树长势甚好,如今已挂了果,萧夜白安排春林在树下置了个案子,放上三个蒲团,摆上冰好的瓜果。
有好友来,一定要有好茶,梨白居的茶是萧夫人着人做的花茶。在萧府园子繁花璀璨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密封起来,一宿过后,打开竹笼,开换旧花,如此数日,茶中有着淡淡的花香,也盖去了茶的涩味。
萧府女眷很是喜欢这花茶,萧夜白也喝的顺口,便讨要了些。
春林如今茶艺的功夫极好,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后,茶香扑鼻,顾即赟和扶尝了,皆赞不绝口。
“怪不得你不爱去我府上,你这梨白居确实不错,比女子的闺阁院落还雅致些。”顾即赟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着院子里的景致。
“看来,梁王殿下去的女子闺阁不少啊!”扶风话中带着戏谑,手指在竹案上轻轻点了两下,示意春林再给他倒杯茶。
蝉鸣倏忽而起,淡淡茶香袅袅。
萧夜白缓缓道,“原本就是我大嫂归置的,如今大哥一家搬回府里住,反而便宜我了,如今来了上京,爹娘对我就是放养,只要不惹事,便随我折腾。”
而后,他眼尾含了一点笑意,望向顾即赟,“我娘让我谢谢你,那日若不是你出手,砍了秦剑一只胳膊,因着他是秦王府的人,我妹妹的委屈可要白受了。”
顾即赟颔首,想了想,“谢什么,你们不怪我在兮儿的及笄礼上见血就好。”
“我萧府可不是那不辩黑白之人,就是兮儿,也念着你的恩,若不是你,那姚黄我也是送不成的。”顾即赟说完,拿了一块冰好的果子放入嘴中,又抿了一口茶。
“今日你让我来,就是听你们在这谢来谢去的?”扶风轻摇折扇,望着两人。
春林惯有眼色,知道他们有话要说,等一壶茶冲泡好之后,便告辞退下。
萧夜白又吃了几口果子,用帕子净了净手,便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顾即赟,“这个,是我在刑部官署架阁翻案卷时看到的两个案子,默了下来,你们也看看。”
顾即赟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而后递给扶风,“这两个案子你觉得有问题?”
“说不上来,就是隐隐觉得那儿不对,直觉吧。”萧夜白微微蹙了蹙眉,似在思索。
“单看这案子,是没什么问题。”扶风看到之后,将纸放在案子上。
院子里虽有梨树遮阴,不会太热,可毕竟是暑天,总让人觉得渴。萧夜白给自己倒了杯茶,却不慢品,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拿过案上的纸。
“你们看,第一个案子,兴和十五年七月,正值朝廷夏税,各地都有拒缴的百姓,当时抓了不纳税者四千三百九十二人。”顾夜白揉了揉腿,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眸色深深。
“那时父王登基,漓国刚经历戎马倥偬的岁月,国库空虚。有朝臣谏言,说前朝之政,皆有弊端,国用不足,需得变法,增加一些税收。”顾即赟长叹一口气,“朝廷本意并不苛刻,只是各地官员为了政绩,加大税收力度,不问民户贫富皆强行摊派,再有官吏盘剥克扣,百姓苦不堪言,便拒而不缴,当官的杀鸡儆猴,于是抓了不少人。”
“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扶风问道。
“你们再看第二个案子,兴和十五年十月,上京五万禁军拨为各州县厢军,去州县途中,大量禁军出逃,被抓至入狱五千三百二十一人。”萧夜白眉头蹙了蹙,手轻轻在腿上点了几下。
“这两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但在当时都算重案,因而多年后也偶有人提及,我有所耳闻。”顾即赟眉头紧皱,脑海中思索着关于这桩大案的细节,“前朝几经更迭,几任皇帝都是通过兵变黄袍加身,父皇忌惮武将佣兵,觉得就算满朝文臣都是奸佞,也抵不过有野心的将领,所以轻贱武将,下置兵士,兵将或有怨气便出逃?”
“可当时天下大安,兵将就算对下置不满,若没有人作梗,怎能不同州县都同时有兵将出逃,他们要逃到哪儿去呢?”萧夜白的问题,引人深思苦虑。
树荫在三人脸上都落下影子,偶有清风吹过,带落树上的几片叶子,心思也同落叶一样,飘扬不定。
“你觉得这两个案子有联系?”扶风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相隔几个月抓这么多人,漓国各地的监狱可真要人满为患了。”说罢,便涌上苦笑。
“兴和十六年二月,皇后生下皇长子,天下大赦,逃兵是重罪,并无所赦,但拒缴税款的百姓,自然是放了,不过这两个案子都年深日久,你是怀疑……”顾即赟又端起一杯茶,眉尖挑了挑。
“逃兵案发生在兴和十五年七月,那时皇后已有两月身孕,若是有人提前知晓,八个月后会天下大赦,你们说会不会……”萧夜白拖长了声音说道。
“可逃兵并无大赦……这么些年,死伤定也不少。”扶风淡淡道,脑海中一个灵光闪过,尖声道,“你意思是说,拒税的百姓虽获得大赦,但出狱的,有可能是那些逃兵?”
扶风的话,让顾即赟也惊了一惊,手中的茶一颤,撒了些在外袍上。阳光热烈,很快便蒸腾为浅浅的茶渍。
“此事牵扯众多州县……”顾即赟眸色变得深沉,觉得并非没有可能,“你是说岳县屠城的兵将……”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像陷入无尽的黑夜里。
若萧夜白的猜测没有错,那幕后之人心计之深沉,势力之广,手段之毒辣令人忌惮。
他做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给逃兵寻一个安居的地方?可岳县还有朝廷的守兵,他们定会知晓岳县之事,但为何朝廷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难道守兵也被幕后之人掌控?还是说,那些守兵已经死了,所以一切才会这么平静。
“即赟,我问你一句话,若只有你坐上那张龙椅,我们才会知晓岳县背后的真相,你可愿意搏上一搏。”
萧夜白的话入了顾即赟的耳朵,很清晰,似乎又很遥远。
他一时不知晓说什么,但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