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漓宫生活了那么多年,顾即赟自不是寻常人家那般天真无邪的少年,只稍稍想了想,便明白其中缘由,这萧大人,是连宫中那位也怀疑上了。
他腿脚有些麻,站起来身形不稳,但还是颤颤巍巍地立着,朝萧禾一拜,“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我定不会妄言。”
“你明白就好,此事我自会调查,但若如你们所说,临近的县城很早就收到岳县封城的通文,那定有漓国官吏牵扯进去……”萧禾言语戛然便止,萧夜白和扶风却明白过来,若漓国的官吏牵扯其中,那屠城的,很可能就是漓国的兵将。
萧夫人看萧夜白眼中还有疑团如坠烟海,便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语声如冰,“夜白,你父亲从前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逃生,血染战袍,他的身上,累累伤痕,如此舍生忘死,不是为了一品将军之位,而是为了疆土安稳,百姓安居,所以,丢了官职,没了兵权,亦无怨言。如今,漓国百姓枉死,他当然冲冠眦裂,自是可以带着一干人马杀到岳县,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样做,那枉死的百姓背后所掩盖的阴谋,便有可能见不了天日。我知晓你们心中愤恨,可就算要杀人,也应该在阳光下,让天下人看得明明白白,那些人该杀。”
萧夫人原本就不是一般的后宅妇人,外人只看她泼辣,但萧禾知晓,自己的夫人,虽是女子,也有一颗壮怀激烈的心,他们陈家,在战时为军队供粮草,天下安稳时也广开善堂,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这个女人依旧最懂他。
“要杀人,也应该在阳光下”。这句话落入萧夜白的心底,翻起巨浪,他再次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父亲、母亲,孩儿懂了。”
萧禾扶起儿子,目光在三位少年脸上一一扫过,神色凝重,“往后,你们知晓的岳县,仅仅是哪里有朝廷的铁矿,云城夏府投毒的表小姐来自岳县,其余的,就压在心里,对谁都不要提,他们凶残至极,又在岳县杀戮,估计朝中重臣有不少牵扯其中,那铁矿的产量都有定数,若数目有异,圣上自会察觉,所以,歹人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铁矿,或许有更大的阴谋,此事一朝半刻可能不会有结果,你们要耐得住,可能做到?”
三人点点头,应了下来。
萧夜白托雨落抽时间去刘家村问问,看看哪家丢了两个女孩子,悄悄给些银两。
又是飞雪日,顾即赟裹着狐裘临窗而望,手里握着一卷《云影杂记》,却只木然地翻着,没有去看一眼,他眼里的悲恸还无法散去。仙君醉了酒,揉碎了白云,化作这扬花般的雪花,如此美景在他眼中,却似灵幡摆过,纸钱漫天。
一场雪过去,世间多少丑陋被掩盖,他从来都知晓,皇家的人,感情最是单薄,他也慢慢让自己的心变硬变冷,若是在战场上,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他心思定不会这般杂乱和愤慨。
窗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着白色的锦衣,踏雪而来,顾即赟再望,却没有看到另一个身影,苦笑着打趣了一句,“往日你和夜白都是双宿双飞的,今天怎么一个人。”
扶风走进屋子,用手轻轻扫了扫身上的雪,便坐在椅子上,顾自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还能说说浑话,看来最近心情恢复的不错。”
顾即赟也转身坐与桌前,把握着的《云影杂记》随手一放,神色木然,“白天还好些,夜里还要靠安神的熏兰香,和萧夫人着人送的安神的药才能入睡,也总睡不踏实。”忽而神色微动,“你今日找我可是有事。”
“确是有事,你开春就要回上京了,想想法子,给那年灵玉寻个好去住。”扶风目光似笑非笑,“实在不行,你把她收房了也成,总之不能让她待在萧府了。”
“年灵玉……”顾即赟嘀咕了几句,“她……”
“她心思不纯,我无意听到她们母女说话,年夫人似对萧夫人积怨颇深。”扶风想起前两日年家母女说的话,不由浮上几分鄙夷之色,“她曾想让年灵玉嫁给萧夜笙,可萧夜笙偏又娶了阑鹤先生的女儿任梵书。”
“那确有些不知好歹了,据我所知,萧家的人对他们都不错,萧府上下当她们是半个主子,怎得还能有怨。”顾即赟觉得,萧府的人皆良善大义之人,待人最是真诚妥帖,他的神情有些散游,想起年灵玉最近往他这儿跑的似乎勤了些,莫不是……
扶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递给顾即赟,“我跟夜白说好了,两日后就辞行,这是美人醉,若下次年灵玉找你,你就想办法给她寻个好去处吧。”
“何为美人醉?”
“春药。”
“春药。”顾即赟心下大骇,“你给我春药干什么?”
“又没让你跟她春风一度,你紧张什么?”扶风在顾即赟耳边耳语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好,那个女人不简单,若留在萧府,将来定是祸害。”
顾即赟接过青瓷瓶,小心放好。这位锦衣绣袍、钟鼓馔玉的皇子,最近经历了太多悲苦惨伤,但他也庆幸认识萧夜白和扶风两位情绪鲜明的挚友,“我大概知晓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你们的决定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以后若有需要,便来上京寻我吧。”说着便接下身上的玉佩递给扶风。
扶风鼻子有些发酸,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首一饮,似饮一杯最烈的酒,“估计下次见你,就不能这么没规矩了,磕头下跪什么的,我若是做的不好,你也担待担待。”
顾即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在不言中。
暗夜,雪还未停,屋内的灵憩香燃了一半,隐隐有梅香,嗅的久了,却会让人昏昏欲睡。萧夜白往染香的炉子里浇了些水,一缕青烟飘过,橙豆般的火星便熄了,他又把油灯的信子拨了拨,让火光更旺一些。
扶风和萧夜白秉灯而坐,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半欲天明半未明之时,萧夜白起身打开柜子,拿出镶着金箔的楠木箱子,打开,里面有他这么多年攒的银票,他都拿出来放入一个包裹里,递给扶风,“拿着,用得着。”
扶风没有拂逆,接过包裹,上前抱住萧夜白,在他的背上轻拍两下。
“保重。”扶风道。
“保重。”萧夜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