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失剪影碎月蓉,流波疏淌泛凉生
碧海。
青色衔天,这海水在他眼中如同泛了绿的死湖,仿佛正在逐渐变深,变紫,变黑,变臭。
和儿时的记忆完全南辕北辙了。
那时的碧海龙宫,根本就不是如今的这个样子,可为何此刻看在他眼中,竟就像个囚笼,出不去,进不来,纵使人来人往,可这被孤立的形单影只,终究由谁来负?
莲蓬也已记不清了,这是第几日了,看见殿下一如往常的坐在冰凉凉的石地上,那双原本和碧海中所有人都不同的,散着青影的眸子,依旧和过去那几日一般,飘出迷迷蒙蒙的灰,而后流失在兰和宫外,飘呀飘,想要飘上天,却在宫门外的结界上,就被打消了所有的影。
那是龙王涉水亲自设下的结界,就连所有龙子中,术法最好的那一个也未必能打开。青阑自从回到兰和宫后,便整日像这样坐着。起身,吃东西,睡觉,倒是规规矩矩的按照往常的来,可其余时候,便如此一人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应别人的话。
好几日了,莲蓬也只能乖乖候在一旁,等着殿下能有一日开口唤自己一声,哪怕是倒杯水砌杯茶也好,只要是他莲蓬能办得到的,都会想要殿下的心境能比现在好些,可他知道这终究都是些自己的幻想。
青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纵使在这兰和宫呆的时日不比旁人多多少,可青阑待人温柔,使他从打进这兰和宫时,他便和青阑如哥哥弟弟一般。所以青阑只要眼皮一抬,他便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便是这样一个好的人,却在几日前和龙王一同回来之后,就仿若失掉了魂,整日里游走着,形同虚设的壳,反复从床榻间徘徊在门窗旁,唯一没发生变化的,就是那双青色的眼。
那双从始至终望着碧海天上,澈水无边的眸子。
“殿下,该进膳了,吃点东西吧。”莲蓬摆下手中的玉筷,对着石地上正怔怔的望着宫外的青阑唤了一声,青阑却无动于衷,直至半晌后眼睛颤了下,缓缓转过头来点了一点。
还是各样都只夹一点,各样都只碰半分,饭菜盛上来和端下去的时候毫无差别。青阑只是随意的动着指尖的玉筷,可入口的饭却少之又少。这与日递减的食量,是快连莲蓬都比不上了。
莲蓬轻轻皱着眉头,看着青阑的筷子从碗边移回那汤上,只是不自在的捞着,明明什么海菜都没有的汤上,只剩下青阑的筷子一会儿隔一会儿的捞起,好像那上面浮着几片蔬菜,而后又移回饭碗里,就着一点点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
莲蓬动了动脚,却始终没能迈开,他并不想在青阑好不容易能进点饭的时候打断他,因为这是青阑一天中唯一几回能从那透风的门窗边,坐回到桌旁的时候。
“殿下,莲蓬来给您盛些汤吧。”莲蓬说罢轻轻拿起汤匙盛出来几勺清汤,“这是殿下最爱的,今日他们特意多做了些,希望殿下能多用点。”
青阑慢慢吮着勺中的淡汤,不知觉中神色起了丝丝变化,“月蓉汤?”
青阑这一开口将刚放下汤匙的莲蓬吓了一跳,听见青阑的声音后,却怔怔的呆在那里,眨了眨眼。
“嗯?”
青阑见他没应,又问了一字,莲蓬痴痴的低下头,心中却早像放了炮仗般雀跃,“回殿下,是,这是殿下最爱的月蓉汤,以前殿下经常叫后厨多备点,然后带出去吃的。”
莲蓬显然没看见青阑的脸忽而僵了下来,定在那里,咽下了喉中送进去的汤水。莲蓬本以为殿下应该是好了吧,好不易开口说了话,想必总算是心境开通了,正想抬头再多盛些饭菜来,却不料青阑一把闷声放下了指尖勺子,起身回到那门窗边,脸上多的不是释怀,竟是冷漠。
“都端下去吧。”
独莲蓬一人留在桌旁,神色交错中,泛着无可奈何,悄无声息的端下那几盘饭菜,和那碗只动过一勺的月蓉汤。
虽是海子,可一到晚上,也能透出外面的光,那弦月在天上摇摇欲坠,看似将要风雨飘扬,落入海面,可依旧那样飘飘荡荡的挂在天上,露进碧海中的阴柔,已经变得四分五裂,被水纹一震,又重合在一块。
青阑静静立在旁边,嘴角呼出一口气,那月色淌进他眼中,早已融化成圈圈涟漪,一遍遍转着,转出昔日宁静。那时的他也是在如此的夜踏进了寒凉宫的门,身上穿着的是雪白的大氅,只为了陪她过人间的除夕夜,看那寒凉的梅树雪景。手中提着一盒隐隐冒出热气的木盒,里头装着的是她也最爱吃的月蓉汤水。
夜生凉,无心吹近他耳旁,带起几根顺顺的发朝身后落下,露出青阑眼盼。青阑本欲裹紧一些身上的披挂,却在半中央伸手触到了那颗赤浓的血痣,指尖在那粒血痣上停了半晌后方才落下,转身朝屋中走去。
刚迈出几步后,却忽然停住,瞳色放大了些朝身后望去,只听见风吹影动,半湾水色半壁月的庭子处,隐隐传来人走动的声响,一步步朝内殿而来。青阑蹙眉,嘴角向下撇去,盼子盯着庭院内影动的方位看着,周身原本停滞的空气,此刻开始缓缓被一股青色的气息掩住,继而开出一扇碧色的凤凰在他身后,铺开一对轻羽落落的翅膀。
而当院落中那无声的影子逐步走近后,露出的那张脸却惊的青阑半天没声。
仙袍散地,白须曳然,只一身的书香气便能隔着庭子就能飘上青阑的鼻尖来。太傅轻轻跨过青阑里屋的门槛,手抚过一缕白须后笑着。
“太傅......”
青阑的唇颤了几下挤出几个字,“您是怎么进来的?”
书房太傅瞧见他眼中开始露出的惊异,摆摆手笑道:“涉水的老把戏了,能挡得住我?”
可青阑却站在原处,浑身动弹不得,片刻后脑中一根弦嗡的绷紧,脸色唰的苍白起来,“貘儿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太傅捋着须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看了他会儿后转身将门掩上,走过来从袖口中取出一面红叶,交与青阑手中。
“我本无心再管貘儿的事,只是我虽不能救她出那块牢狱,却能帮你出这块囚笼。你要记着,无论这之后发生什么,都只怕是你见她的最后一面,所以与其长痛,不如让这痛来的更决裂一些,”太傅神色沉落下来,盯着青阑碧色的盼子道,“去见她罢,不然,她死也不甘。”
青阑只觉身子荡了一下,向后晕晕退了几步,便赶紧伸手扶在角桌上,另一手狠狠捏住手中红叶,双瞳落在那几个字上,便是再也无法忍耐,红遍了两双秀气的眼眶。
半个时辰后,莲蓬放下了手中的事,便赶来叮嘱殿下早些歇息,可一脚刚踏进里屋,另一脚便浮在半空中迟迟没进来,满眼只见空落落的屋子,而原先那身碧色的影子,却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了。
恍惚间,好像只听得青阑淡淡一句从天上飘来,轻轻荡在莲蓬耳畔。
离貘,你若先去,我便是杀了这九天上下,也定还你一世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