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殿斑驳兆不吉,风雪墟垩见当扈
九重之天,天界大廷。
层层云隔之上,气旋飞而不散,直冲西方;浮水而上,云流湍动,浪浪成波,供仙人游走。
高而无法攀之,远而无法至之,大而无法衡之,阔而无法量之。
上仙之聚居,猛兽之穴洞,天神之府宅,此地乃九五金樽宝地,凡人毋近,妖魔鬼怪畏而远之。灵息涌动于此处,神力诞生于此地,妖孽口中的禁忌,凡人口中的天庭。
与人间有所不同,九重天之上,云流早已成为仙人脚下的绵软大地,浮动的四周,环顾望去,也尽是碧苍一片,白茫茫好生寂静,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只是流动来去,自如飘洒的风,吹起脚边薄纱似蝉翼的紫衣。
百花仙人紫姬方才采撷回一筐梅果,正路经此地,不禁驻足赏叹,这天界宽丈无法计数,就是如此大的一个界地,唯此寒凉宫周旁的景,能凄凉至此境。天界无分四季,亦或者说,是常年如春,不分白昼,而恰恰在这西北方的界地上,竟能生出一个常年凛冬的宫殿来,从数百里外便可看见,吹刮在殿宇四周的寒风,款款飘落的大雪,梅树长的实在是旺盛极了,连她这个掌管百花的仙子见了,也不禁要驻足赞叹一番,这天界唯一有季节分明的地方,竟是在这早已无人居住,荒废许久的冷殿,寒凉宫内。
紫姬驻足片刻,决定去寒凉宫内瞧一瞧,虽说距上次拜访这宫殿的主人到今日,已时隔人间的半载春秋有余了,但今日再次踏上这园中之地,心境却是相差如此之大。当初这宫殿的小主人还未成年,初次见到自己时,应该是许久都没有见到外人来她这里了吧,才会那般高兴愉快,拿出自己宫内所有好吃的,来款待自己,还拉着自己说了好些子话。那会儿寒凉宫内哪有现在这般的凛冬景象,也和其他宫殿一样,温暖如春,花蝶翩飞,绕梁三周,落在人的肩头上,又化作一缕香气,随风飘远了。
紫姬放下果筐,拉拢了身后腾在半空中的绢带,这地方太凉,风雪扑在她脸上留下了融化的痕迹。紫姬抬头望望天,此处天色确实与别处不一样,或许是因为飞雪的缘故,衬得整片屋宇上方,灰蒙蒙一片,暗压着宫殿四角,让人由内到外的痛彻悲凉。
如此想来,那会子到寒凉宫来的时候,也像今日这般寂静,无人无声无任何响动,只有后山那片园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骨笛的声色,对于不经常到此处来的人来说,这里仿佛就像是一座被废弃的宫宇,亦或是天帝偶尔下榻的游玩之地,谁又能想到,此地并不是别处,而正是天帝的九女,离貘殿下的寒凉宫呢?
紫姬走到最大最粗的一棵梅树前,树龄定是很大了,开得如此繁盛,飞雪中夹杂着的殷红的花瓣,都是从这棵树上零落下来的,还带着些许香气,是人间的梅花独有的香味儿,沁人心脾,蛊惑心智,只是颜色比那人间的梅花要深许多,与其说是殷红色,不如说是赤红色,赤比嫣更暗,更浓,与人血的颜色极为接近。紫姬蹲下来捡起一瓣梅细细看着,柳眉蹙了起来,秀目之下,一双水眸正定定的看着一片白雪之地,白茫茫大地之上,零星散落着赤红斑驳,如血迹般洒落一地,星星点点,随着飞雪而溅开一片。
“飞雪带红,花零落,血斑驳,此乃不祥之兆啊......”放下手中的桃瓣,紫姬起身恍惚念到,雪霜子落在她脸上,化成珠子消散不见。她正欲抬脚朝外走去,却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大门外传来,索性快步拾起篮子走进殿内,躲在睡榻前的百里游园屏障后。偷偷朝外看去一眼,只见玄道太仙和书房的太傅并肩齐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个不曾见过的人,全身披着暗袍,遮住了脸。
三人停在园中央,玄道太仙手捋长须,环顾四周道:“冷殿还是得留着,虽下了逐客令,但宅子若是不在了,天后娘娘知道了,怕是得怪罪下来。”
书房太傅接着道:“天后娘娘并不知晓天帝派给他们的任务,若是不把宅子留着,她定会起疑心的。所以照我说,倒不如就先如此搁置着,待风波过去一段时间,看天帝如何处置这处冷殿,你我再做打算罢。”
玄道太仙听后点点头,转身对那全身披着暗袍的人道:“你出山不久,必定得记着,此次任务艰巨,那方已经派出人下到凡间,取她最后的性命,你必须时刻警惕,暗中保护好她,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第一时间赶回向我们汇报,务必在这段时间之内,护得貘儿一时的周全啊......”
紫姬听至此处,脑中轰的作响,只听清楚那黑衣人轻轻嗯到,之后再说了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此刻她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得尽快赶在太仙一行人走之后去做,如果不去,那就什么都晚了。
园中黑衣人先走一步,玄道太仙注意到身旁那颗粗壮的梅树,飞花夹雪扑面而来,太傅看后仰天叹道:“这凛冬将至,雪舞纷飞,实乃大不吉之兆,宫殿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与自己的主子性命相关的,若是主子不幸,花草也随之步入寒冬,永无天明之日了啊。”
玄道太仙定睛凝望白茫茫地上一片血红斑驳,半晌后作声道:“你我只能保她至此,至于今后的路,只能全靠她自己了,这是造化,是她逃不掉的命。”
紫姬从屏风后走出,二位仙人已乘云离开,她回望了一眼大殿和后山那片园子,红色帐子和帘幔被风吹得呼响,门扇大开,四面透风,飞雪吹进殿内,却纤尘未染,一片净透。后山园子里的瀑布还在往下流着,偶尔来的一两声水声,让她还恍惚以为那孩子会从山后跑来迎接她,用那双举世独有的紫色眸子望着她,带她进宫,说好些事给她听。
呼的一下风雪猛然刮过,吹乱她头发,紫姬用手捂住半边耳朵,依旧看着殿内之景,随后拢好头发,伸手从筐内拿出一个梅果,放在了殿内中央的桌子上,匆匆离去。
行至百里之外,依旧能从脚下方的云雾里,看见那片灰蒙蒙欺压一片万物的天。
距紫芸城城内举办赏花节的时日还剩两日,赏花节是君主为犒赏在祭桃大典辛苦的臣子们,而专门设立的庆典,在皇宫紫芸城内举办,只准皇宫贵胄参加,且排有歌舞助兴,在那之中,敬神舞是主要的节目之一,每年轮番由当年成年的贵家小姐敬舞,且从中选取最好的那名,在赏花节当天表演所学。
敬神舞是从二代君主流传下来的俗习之一,至今已有数百年日的渊源,其动作构成之复杂,节拍停顿之困难,是南灵国礼乐类舞技门下最难的一种。此舞只能由皇家贵胄之子学习,寻常百姓家只听说过此舞,并未亲眼见识过。由于动作复杂难以学成,敬神舞的训练从桃神祭便开始进行,起先对所有符合标准的家族小姐进行排查集结,而后统一由师父教导训练,继而从中选出优秀的候补人选,其中舞技最出色的任为领舞者,次一点的皆任为伴舞者。南宫府的南宫羽清依例今年也在集结名单之中,经半月师父的统一教导后,已列入最终候补人选当中。
今日按惯例是准许各家小姐回府探访的一日,三日后进宫作最后备选。
“主子!主子你可当心点啊,别摔着了,我的小祖宗!”
一名侍从满头是汗,抱着一包衣服在后面跑着。马车停在栈桥这头,还没走到南宫府,车上便跳出来一名粉衣女子,兴高采烈的朝南宫府邸跑去。侍从急急忙忙从车中取出衣物包裹,紧随其后而来。
“小主子您可慢着点儿啊,要是摔着了咱这舞可还怎么跳啊!而且现在天还没亮,惊动了休息的人可就不好了。”
羽清慢慢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微笑道:“那我不跑了,你快着点,回府我就能见到父亲大人和哥哥了。”说罢又笑着加了一句,“泣月哥哥也知道我今日回来,他应该会来的吧。”
府内早已安排好了照顾二小姐梳洗的人,按礼制,子女必须在远途回来后梳洗整洁完毕,方可拜见父母大人,因此羽清先回到了自己的园子,由下人们照顾梳洗,方才可参加晚上的家宴。
离貘一整夜未合眼,洛旗儿猜想得到,但却未敢进门来,只是在门缝上偷偷看上几眼,离貘只是一如既往的坐在床帐边,手心中捏着青阑送她的砗磲坠子,望的出神,眼周早已通红一片,倒衬得那砗磲坠子在暗暗的夜色里,隐隐散着光辉。
莲蓬和长乐知晓昨夜之事后,也没有多言语,长乐知道,照莲蓬昨夜给她说的那番话,小姐是必定要找个机会让青阑大人离开的,因为身为半妖的她,如今的处境和离貘相像,她可以理解小姐的心意,只是这心意太苦,任谁都无法轻易咽下。
“姑姑,小姐一夜未睡,昨儿个白天才因为碰上赤红叶,缚咒苏醒而昏迷了那般久,今日之后怕是身子只会越来越疲累,病根越来越深了。”长乐递给洛旗儿一盏茶道。
洛旗儿咂了一口茶,定睛想了会儿道:“你们以后都不要再提昨晚的事了,至于以后的事小姐自有打算,小姐应是布好了棋,不然也不会轻易让大人离开。”
长乐和莲蓬面面相觑,没有言语,“还有......莲蓬,”洛旗儿转头对莲蓬道,“大人离开时没带上你,意思就是让你留在这里,而且大人他还有没告诉小姐的事情,需要你来告诉我们,对吧?”
莲蓬后退几步低头道:“是,殿下在碧海查证过的事情,都一一嘱咐过我了,等小姐好些了,莲蓬便可跟着姑姑去回禀小姐有关天纪史的事情了。”
洛旗儿看看窗外仍旧未亮的天色,又突然回想起昨夜青阑走时的场景,离貘编的谎言他不会不知道,只是青阑应该不曾想到,离貘的决心能至如此境界,能够为了护他周全,编出让两人都伤心欲绝的话来,那句给他的答复,恐怕是青阑大人从出生至此,听过最为心灰意冷的一句话。
如今天纪史的事情查证了个大概,这边偶发的身世之谜,应该是离貘被贬下凡间以来,打开的第一扇门,这门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仇恨,多少情爱,又有多少阴谋,多少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他们一行人,就像青阑所说,这深渊之后隐藏着什么,离貘她根本无法预料得到,可命不由她,她在找回记忆的同时,定然就会发现其他附带的事实与真相,而这些即将展开的血雨腥风,必将牵连到所有和她相关的人。
“这是小姐她最担心的......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离貘眨眨干涩的眼,起身拿起桌上的杯子准备润一润唇,却没有拿稳摔碎在了地上,手指握着砗磲太用力了,早已麻木了,将坠子挂上脖子收进衣服里,洛旗儿正巧开门进来,发现地上摔碎的杯子,赶忙来检查离貘的手指有没被扎伤。
“洛旗儿,扫完了就来替我梳洗罢,今日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洛旗儿见离貘装作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心下不禁一痛,“好,知道了。”
“羽清今日是不是该回来了?”
“是今日,估计等会儿就会有人送信来,要小姐去参加晚上的家宴。”
“羽清要在府里呆上三日,挑一日备好尚礼,陪我一同去看看她,还有南宫夫人。”
洛旗儿稍稍愣了下随即答道:“是,洛旗儿都明白的,小姐不用担心。”
“还有那些在碧海查证的事情......莲蓬说等小姐好些了,他便来告诉小姐。”
离貘知道洛旗儿故意省去了青阑大人四个字,虽然在此处她心中曾有片刻的停滞,但很快掠了过去,不再忆起有关此人的所有事,于是淡淡答了句嗯,由着洛旗儿褪去她身上的衣衫,浸入浴桶中闭上了眼小憩。
看着镜中穿上绛红衣衫的人,小毛筒领,绾青丝,瀑发直垂腰际,黑红相对,更衬得镜中人面庞皙白典致,一双漆墨般的黑盼子,紧紧望着自己,里面一圈圈转过的,是琉璃光彩。
洛旗儿看出了离貘的心思:“小姐还是不喜这绛色,是吗?”
“可只有浓艳之色,才能助我守住体内的灵力,母后说过,绛色可养元。”离貘伸手滑过玉架上展开的赤红披风,“只要能养好元气,怎样都可以。”
洛旗儿笑道:“小姐忘了,长乐半妖之力还未稳定,此时也需要好好养养啊。”
离貘手停住,朝桌边走去准备进早膳:“半妖养元需要聚齐山中五毒,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有能替代之物,她还小,怕是不知道这些。”
洛旗儿低头应着:“小姐放心,奴婢自有安排。”说罢离貘朝她深深看来一眼,她便放下东西退出门外。
半晌后正殿那边遣人送来消息,说是南宫夫人今日身子抱恙,所以家宴免去,得信后离貘赶忙让洛旗儿去备车,此车不同于人间车马,而是离貘儿时生日四海龙王一齐送给她的贺礼,是从冥界取来的独眼业火焚轮车,此车旁人肉眼无法看见,只有获得主人认可之人才能驾车游走,且不走人间大道,而浮云直上,行驶于半空之中,其速之快如骤雨急下,瞬不见踪影。
但离貘从不轻易差遣此车出冥,因冥界之物,对她的灵气多多少少会有所损耗,当初四海龙王送她这个贺礼时,也许并未想到她会有今日这般被缚咒束缚灵力的境地,所以来到凡间,如不是特殊状况,离貘并不会让洛旗儿唤醒独眼业火焚轮车。
焚轮车在洛旗儿的召唤下停在院内,轮缘熊熊而燃的业火往半空中扑腾着,火焰的浓烈与离貘身上绛色的衣衫相得益彰。离貘站在廊下,焚轮车的独眼在看见主子后小心翼翼的低下了前半段身躯,天色才亮不久,仲春之风忽大忽小的吹着,洛旗儿从屋中取出最薄的一件披风给她系上,离貘走到独眼前边,伸手抚摸在车轮边的业火上。
“许久不见,今日可能要辛苦一下你了,东北方,墟垩山,你知道住着何方神圣吗?”
独眼低下了眸子,车躯低的更低了,离貘勾起唇角,捻起一缕业火放在指尖,火焰忽而腾空直上,噼啪作响,“就去那里,但是要绕过桃神神社,我要在一切都准备好的情况下,再亲自去会会他。”话罢,火焰缓缓熄灭,离貘回头对洛旗儿道:“其他的事情都备好了吗?”
洛旗儿低头应到:“长乐此刻人应该已经到了白山,那边我已经跟四方守护神中守护西方白山的神兽白虎送了信,五毒只会给她四毒,替代灵蛇蛇毒的是七步蛇毒,毒效潜藏两日,发作后可在短时内迅速传播,周围人将无一幸免。莲蓬已经回了碧海去找解药草,一切都按小姐的计划行事。”
离貘看了下西方开始变高的太阳,双眉蹙起:“嗯,不要误了时辰,否则会很麻烦。”
“是,小姐上车罢。”
浮空之上,流云四起,天气骤变,阴云团团积攒,初升的太阳光被厚厚一层云海捂得密不透风,本上好的天气突然变了脸,却憋着雨不下,只是闷闷的盖在大地上。焚轮车穿梭其中,业火烧过云雾,缭绕起一片烟珠。
车内,离貘手支着头看着时不时被风吹起的窗帐,洛旗儿从车前掀开帘幔走了进来。
“小姐,别的都还好说,为什么单单要用七步蛇替代那灵蛇呢?”
离貘继续看着外面,半晌道:“七步蛇的毒效是唯一能潜藏两日的,羽清今日回府,不算今日还有两日就会回舞技门下继续习舞,所以只能用七步蛇代替灵蛇,白山的灵蛇虽说是五毒之首,但其毒大部分是被用来以毒攻毒,救练功走火入魔的人的,所以并不合我意。”
“而小姐让莲蓬去找的解药草,是迷魂解,吃了迷魂解的人会听从主人的话。小姐,我本以为这羽清以往老缠着小姐,小姐不仅不嫌烦,还百般待她好,如今我明白了,温和的待所有人,总有会用到他们的一天的。”
离貘听罢浅浅冷笑一声,洛旗儿知道她已经是身不由己了,于是不再多说话,只等焚轮车到达墟垩山下。
东北墟垩,南灵国土上唯一一座雪山,常年寒冬,冰霜刺骨,风雪夹着冰刃从山巅直冲而下,整山无活物,山周千百里内无一村落,无一人口。
世人称“鬼山”也。
“小姐,这地方还真像古书上写的那样,‘有鬼存之,无物近之’啊。”
离貘走下车仔细端详着眼前之景,环顾四周,只见冰霜,只闻风雪,却觉察不到一点儿人气儿和妖物的气息,虽称之为鬼山,却是个连鬼也不敢靠近的地方。
“这里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山巅之上,可就不会如此了。”离貘抬头看去,冷风倒灌她衣领,飞雪扑面而来,猛地刮起一阵旋风,吹得她身后长发打散在半空之中。雪珠子蒙上了两人的眼睛,模糊之中,由山巅上飞下一只巨鸟,其状如雉,以其髯飞,所过之处风雪猛烈袭来,直冲地面上的离貘而来。
“小姐,小心!”洛旗儿右手伸出对准地面,冰雪忽而全部集结至她手下,凝结成一把冰制长剑,正准备飞去刺向那只巨鸟,却被离貘唤灵一掌击碎。
“先别动!”离貘挥手隔开,将洛旗儿挡在身后,“它不会伤害我们。”
巨鸟扑翅在半空中,展开的双翅活生生挡去半壁山身,其尾如凤尾,长而有力,羽质丰盈,通身冰雪般白透,长喙尖利,胸前垂下层层须毛。
“神兽,当扈。”
风雪之中,离貘放下手臂,淡淡说到。当扈听见眼前人叫出这个名字,立刻后退几步,深深躬下了前驱和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