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生梦回三生缘,双依泪染困凡间
睡梦就像一只恶兽。
在你我沉睡之时,一点一点,无声无息的吃去我们的光亮。黑暗在眼前,光点在深渊,触也触不到,看也看不清,只知道已走了许久,身子太累太累,脚踝太重太重,那千金锁压在脊梁上,火烫的触感,让这具在冰冷的梦中的身体,又变得有了知觉。
离貘眼珠只是不停在眼皮下转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挣扎着在高烧中低喃出一句句,惨白无力的双唇轻微动了一动,又悄然合住。洛旗儿直到傍晚也未见她有一点好转,泣月一直守候在床榻旁,晚膳也没进,青阑去了碧海后还未回来,她心下不禁思索着,正巧见到院中嫩柳上停了只燕子,便让它带信去将莲蓬唤来。
莲蓬被洛旗儿带进屋,屋外雷声依旧阵阵作响,红豆大的雨珠子从房檐打下,敲在石砖上,清脆一声,衬得整落客居深幽寂冷。
泣月将自己的灵力给离貘注着,可奈何离貘气息异于常人,与他的灵息多多少少有些排斥,泣月只得握着她冷如冰的手,看着莲蓬给她熏挂生香。
挂生香,药如其名,乃暂缓病者疼痛的一种西陆草药。放于香炉中燃至成灰,其香淡而无形,闻入鼻中清淡无比。因只有暂缓之效,挂者悬挂无果,生命摇摇欲坠,故而名曰挂生香。
泣月亲自接过莲蓬配成的挂生香,放在离貘枕畔熏着,墨瞳眼光黯淡,虽无了光彩,却依稀紧紧落在床榻上挣扎的人儿身上,他手上极尽温柔,从头顶向下轻顺着离貘黑发,像怕稍有不慎便惊搅到正在睡梦中的人,可他深知,正是这个噩梦,困着他眼中人苦痛不堪。
就这样不知多久,挂生香暂退去了折磨离貘的噩梦,高烧未退,身子却稍见好转。洛旗儿喜极而泣,只见她家小姐眼眸轻抬,双瞳无光,睁眼那一刻,生出两行晶莹剔透的泪。
“小姐,你醒了,先不要言语罢,只静静躺着便好。洛旗儿又转头对莲蓬道:“你去寻青阑大人回来吧,告诉他小姐醒了,然后再将长乐一同接来。”
莲蓬先对着离貘行过仙礼,才领了洛旗儿的差事出门去。洛旗儿含住眼眶的泪珠,低头俯在离貘枕畔轻喃。
“泣月公子被之觉尊主叫走了,紫芸城里还有事要他去做,公子说他很快就能赶来看小姐了。”
洛旗儿不知自己说的话离貘听进去了多少,只见离貘默然听她说着,眼珠子呆呆望着床顶,两行泪不止的向外淌出,顺着额角流下耳朵边,浸湿一圈枕褥。
此情此景,倒像极了离貘被贬尘间,初在人间睁眼的那日,只是洛旗儿深知,今日发生的事对离貘的冲击毫不亚于受天罚的苦。她身为天界女官,待在离貘身边久之又久,离貘出事她或多或少也能感触到一些,今日晨午泣月带着离貘出去后,几个时辰内便下起瓢泼大雨,东北方阵阵而来的妖风搅乱她心神,当天上劈下数丈巨雷,她算准妖风所经之路后,牵出飞燕,打算策马而去。
谁知正踏向屋外,顿感一张强大的结界将她包裹,整个院落唯她自己的屋子出现一股抓人心肺的妖气。这结界令她喘息不断,不大一会儿便夺人耳目,头晕目眩,洛旗儿站不稳,伸手去扶身侧的桌子,可是没扶好一把推倒了桌上的茶碗,瓷器碎了一地,扎破她双手,鲜血蛮溢,腥味四散。
她躬身趴倒在地上,两鬓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这时却模模糊糊瞥见有人站在门口,只可惜她头痛欲裂,红色结界越压越紧,强迫她站也站不起身,最终在晕厥过去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朝门口看去,人影一闪而过,只有衣袍一角掠过,那正是件赤色红衫,绣着朵半开彼岸。
也不知自己在地上睡去多久,待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屋外雷电惊鸿而过,照亮站在门口青阑的影子,洛旗儿惊慌下床不料一阵晕眩让她又跌回床边,青阑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朝她走来,左手抚过她额头上,一阵冰凉触感洗却洛旗儿的眩晕,只是青阑站着她坐着,身为侍从的她已然虚汗满布,战战兢兢连忙站起。
“大人,小姐她......”
“貘儿出事了......”
一记响雷打过,映出眼前青阑的脸,她仿佛有一瞬在那无暇的脸上看到一丝狠痛。
“那洛旗儿和大人一起......”
“不必了,她应该快回来了。”
洛旗儿有些惊诧,青阑行至屋门口又转身道:“貘儿待会儿就交给你照顾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弄清楚。”说罢撑起油伞消失在院中。
不多一会儿泣月抱着离貘冲进屋内,二人浑身湿透,雨水不停从泣月发梢滴落,连着衣服上的水渍一起,在石砖上晕成一个圆圈。
洛旗儿摸了摸小姐的手,烫的不行,眼眸一颤,回头去看泣月,那漆黑的墨瞳正紧紧落在离貘无血色的脸上,忧虑一并写在面上,可墨瞳中除了担忧之外,还有别的浓浓的光彩,说不清道不明。洛旗儿抿紧薄唇,她始终担心的一个问题,似乎终于如脱缰之马一样,无可挽回。
想到此处,洛旗儿刚才好一点的头痛又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
“哗!”倒去盆中变冷的热水,洛旗儿又换了盆新水进屋,离貘背过身躺着,自打刚醒过来,除了点头摇头,其余的便再未开口说过什么。她身子还在烧着,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喝药,只留了一炉挂生香放在床帐边,多少能让她心平静一些。
小姐遇到了谁,对她说了什么,洛旗儿一概不问,不过心里还是隐隐不安的很,她只愿别是和离貘的出生之事有关,其余都好解决,唯独这一件......
正想着,听见院中大门被打开,莲蓬撑开门,身后青阑碧影露了出来,走进院中,脚步越走越急,眉目也是蹙得越来越紧。洛旗儿本心头忧虑重重,此刻见着他什么都感觉放心下来,立马收住心上烦乱,蹲下去行了个大礼。
“大人回来了!小姐已经醒了,大人快去看看罢!”
“嗯。”青阑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朝屋内望去,进屋前将手中的药囊递给洛旗儿,洛旗儿伸手接过拿去煎了,青阑一掀衣袍跨步走进屋内。
看见床榻上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红衫的人。正背对着蜷缩在棉被中,心中忽而不知何来的冲动,此一瞬,青阑只想将离貘带走,离开此片地,此处人,只他们两人一起,行至沧海桑田,海角天涯。
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味道,离貘下意识转身,掀开被子跪坐起来,红红的眼眶肿了半边,脸面无色,泪痕依稀可辨,伸出双臂朝青阑倒去,青阑一步冲来拥住她坐下,怀中人瞬时便像个孩童般放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咳咳喘喘,将头闷在青阑胸前,双手紧紧拽着青阑衣肩,指尖嵌进了肉中。
青阑一手托着她头,一手环过她身,像要将她融进自己体内般,狠狠拥着,任由离貘在怀中哭着,右手不时的拍着她头顶,唇角的吻落在那因高烧仍在发红的耳畔上。
屋外莲蓬见状悄悄离开走到院外,洛旗儿见他一人似乎正跟谁在说话,便知应该是长乐害怕自己身上的病气过给离貘,所以不肯进来,洛旗儿又合上打开的药囊走出门外,含笑递给长乐。
“去给主子把药煎了罢,随我来。”
不知哭了多久,怀里的人声音逐渐小起来,变为低低啜泣,不停地哽咽着,青阑拍拍离貘后背,伸手拿过一件轻衣给她披上,双手捧起离貘哭的满是泪痕的脸,将脸贴了上去,鼻尖相倚,耳鬓相磨,彼此间呼吸咫尺,四目中只剩彼此。
“哭好了,嗯?”
离貘喉头一哽一咽,看着他点头。
“想我了,是不是?”
“嗯......”边喘边点头应到。
“那我今晚就在这屋子,不踏出半步可好?”
离貘坠下一颗偌大的泪珠子,羽睫轻颤,合上眼眸伸手环上青阑的腰。
青阑深知此时她心中是何滋味,赤红叶对她说了那番话,做的那些事他何尝不知?临走去碧海前,将手中几个幻灵幻兽分开派去了些地方,只是担心离貘出事可以尽早通知他,也可有个保护她的照应在,谁知今晨由碧海往东陆而来,途中接到朱雀大道画血的信报,信中道离貘有事,看到赤红叶三个字时,青阑胸中怒火便腾腾升起,再也不能熄灭下去。
待他再踏进客居时发现洛旗儿晕在地上时,信报说泣月公子已带着离貘朝南宫府来了。当他在泣月怀中看见离貘浑身湿透的身影,那怒火又腾然升起了一尺高度。
而这一切在从神社往回走的途中,直至方才看见怀中这张脸时,皆化为雨烟,随空中尘风越飘越远了。
因此刻怀中这温度,时时是他此生挚爱。
青阑伸出胳膊把离貘裹得更紧些,下巴抵在她发顶,两人青丝如天坠下的星河,万点星辰在发间耀着光,相倚相眠,浓烈暗彩,一根根发丝间,皆为动人之弦。
不知这样相对沉默互拥的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两人间,这样抱着与被抱的动作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亲昵到不能再亲昵,举手投足间每一股淡香,每一个眼神,都是浮在莲花池的白荷,浸在水中时清雅怀旧,执在手中时熟悉安宁。从小一起长大,离貘自己也记不清这样窝在青阑怀里有多少次,每一次又是多久,直到每每遇到伤害,开始习惯性下意识的去寻找这个怀抱,自己才发现,原来她的生命里,已经离不开青阑了。
少了他,她会死。
一切从水中浮出的意乱心烦,在投入这个怀抱的同时,成为了子虚乌有。她深知,有他在,她定会一世周全。
青阑并未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离貘也并未诉说经历了什么,这是头一次离貘在他怀中,什么也不说,如此安静的一回。
如若她不开口,青阑也必不会去问,他只等她亲口告诉他,她需要他。可不知为何,这种头一回离貘什么也不对他倾诉,什么也不提的举动,触动了他脑中一直绷紧的一根弦,令它清醒的认识到,她已然长大了,而他终究只是她的一个守护神将罢了。
“来,让我看看,你还烧不烧了。”青阑轻轻松开离貘环在他眼腰上的手,拉正她身子,离貘脸色有些憔悴,被人这么一拉感到头晕,便蹙起了眉头,青阑注意到这个细节,立马正色道:“头还疼吗?方才洛旗儿端来的药怎么不乖乖吃了呢?”
离貘脸上一红,把眼睛挪到别处看着:“你不回来,我不喝。”说罢透粉的薄唇撅起一点。
青阑聊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暗自好笑,这个丫头还是没有变,一到无助的时候,和小孩也没什么两样,连娇气也撒的出来了,便扳回她的脸,指尖在她发丝间滑下,随即薄唇轻轻印上在离貘唇角边,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青阑习惯的动作了,只是每次都只会吻在唇角,从不会印上在唇部,离貘对此从小就见怪不怪了,顺势双手抬起青阑的脸狠狠对着他的唇亲了下去,发出了清亮的一声。
青阑愣了住,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离貘奇怪的很,有些小恼。
“怎么了,你亲我我也可以回你啊,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青阑抬起头,眼中神采奕奕:“傻瓜,我的吻和你的吻意义可不一样哦。”
“哪里不一样了?”
青阑眼中柔意打着旋,右手拇指摩挲这着离貘唇角,“这个嘛,你以后就会知道了罢。”
离貘羽睫颤了颤,拉过青阑抚弄她头发的手,跪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青丝带过一阵香味,离貘就这样挂在他身上。
“反正你不在我就不喝。”
青阑轻轻拍拍她的脊背:“好罢,我知道了。”说完正巧洛旗儿端着汤药进来。
“主子,这是长乐方才煎好的药,快趁热喝了吧。”
青阑腾出一只环着离貘的手接过汤药,仔细吹着。
“长乐来了......她如何,身子可好多了?”
“莲蓬还在不断给替她疗伤,你先顾好自己罢,我就去了这么几日,你就又病了一次,这样以后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青阑看见离貘病者的样子,心下本就如火般燎烧着,如今看她倒还是对自己的身子不在意,关心他人的力气比用在自己身上的还要多,不免略感急切,说话稍显严厉了些。
离貘听后慢慢松开挂在他身上的手,眼眸垂了下去,心中五味杂陈,青阑一席话打翻她今日白天的记忆,黑色灰色与雷鸣一齐出现在她耳边,色彩只是冷的,忽而闪过赤红叶的面庞和声音,便连身心都是冷的了。那句叫她如何也忘不掉的逆天之言,此时此刻,令她心如刀绞。
“啪嗒”一声红衣被浸湿了一块,青阑见眼前人突然松开自己,又闭口不言,眼神飘散开来,沉重的思考着,就知道她又开始愁深似海,多忧善感了。本欲开口又听见一声泪珠打下来的声音,便立马心软了下来,把碗递到洛旗儿手中,捧起离貘的脸:“吃药吧,我喂你吃,嗯?”
离貘强忍着不哭出来,憋红了眼睛。
“嗯。”
洛旗儿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青阑正捧着碗一口口吹凉,再给离貘喂着。她想起,她家小姐天生体弱,在天界也经常服药,那时在寒凉宫,若是离貘有了病,青阑都会亲自去采药草来,亲手煎好,再一口一口吹凉喂给离貘吃。从那时起,他们二人身上的牵绊已不再仅仅是主仆,只会更深。
可洛旗儿什么都看在眼里的,青阑对小姐的感情一日深过一日,一年胜过一年,可小姐对他是否也像青阑待她一样呢?身为贴身女侍的她明白小姐的性子,那从小就依赖在青阑身边,将他当做自己亲哥哥般对待的心,可是这心,却似一把越长大就越锋利的剑,终有一日,会刺的青阑千疮百孔。
情深难寿。
她洛旗儿只希望小姐能早日明白,青阑的吻和她回赠的吻,意义究竟有何不同。
关上门后,洛旗儿暗自叹了口气,转身朝自己房中走去,预备晚上要煎熬的汤药,无意间瞥见院门外掠过一角白色的衣袖,袖下露出一把玉骨扇,心中一顿,停下了脚步,她脑中自从下凡起就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发出清脆一响,她知道,只要再发生些什么,脑中这根弦便能轻易崩断,而此时此刻屋内屋外,在她眼里好像形成了两个世界,而自己的主子离貘,不管走向哪一边,另一边都会万劫不复。
洛旗儿呆滞了片刻,唇中轻轻挤出几个字,自言自语着。
“为何要这样待小姐,为何要这样......待他们所有人......天命尚且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此时院中缓缓露出一抹亮光,月亮已升上天,只是乌云满布,月光只能穿过层层阻碍,流下尘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