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沉沙破薄冰，乌墨天际纷飞叶

白马驹慢慢行着，一路柔暖随风而来。仲春之风，滋心养肺。吸一口，都觉得身子清醒了一半，虽被太阳照的懒懒散散，可比起太阳，二人同乘一匹马，更温暖些。

“长安的春，是不是一直如此和煦？”

离貘坐在泣月身前，握着缰绳的手边是泣月皙白纤长的手。

“南灵的四季很是分明，春暖夏炎，秋凉冬寒，也是因这规律的变化，农事一直无需皇家担心了。”

“你一直都生活在京中吗？”

“嗯，师父将我从安州带回，我便一直是在府中长大。”路中走来一对母子，泣月伸手拉紧了缰绳。

桃神祭举行完毕，南灵国子民最看重的节庆之一也已过。原本抱着各色心愿祈福的人，在祭日上是否得到了桃神的降福和同情，这繁多的祈求他是否已经听见，又是否接受。

离貘还清楚的记得，初到长安那日，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告诉她要献给桃神这年最珍贵的东西，方能交换心愿成真。只可惜她错过了祭日大典，即使有想祈求的愿望，现如今也无法轻易实现了。

离貘试着回想告诉她这个秘密的人的面庞，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再继续往下想去，像是被故意删去的一般，终究是徒劳无获。也许见到了人便能想起是谁了罢，离貘心底碎念着。

见身前的人突然没了声，泣月歪头看了看她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离貘摇摇头：“街上卖东西的太多，看花眼了。”

泣月笑笑：“这条街和朱雀道离得不远，是挺热闹的，前面还有个大客栈，今日人那么多，估计进京的人不少。”

离貘听到大客栈，忽然想起莲蓬和长乐来，便问他那客栈名叫什么，泣月说了个名字，恰好是这两人安住下来的地方，她便想着哪日得空去看看他们。

“你为什么要学习阴阳术？”感受身后的人的温暖，离貘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天生便可通灵。”离貘微讶着转头去看他，“师父捡到我时，我是已经通人事的了，而且，也记得我母亲大概的样子。”

离貘感觉到，泣月声音有些微微下沉停顿，“那你师父知道这些吗，你知道自己母亲是谁的这件事。”

“知道的，但这件事只有几个和我亲近的人清楚，在旁人眼里，我还只是个被南宫主带回来的徒弟而已。”

离貘见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也就不便再多问，可如果是亲近的人，那么羽清一定也知道吧，他的母亲是谁这件事。想到这里，不由心底略微苦涩，像是什么梗在喉头，吐也吐不出。

“那么这段时日以后，我算是你亲近的人吗？”

白马儿突然停在路边，泣月抓着绳子看着离貘背对着的侧颜，“日后有时间我会全部告诉你的，别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通通都告诉你一人。”

离貘转过身不禁笑出皓齿，泣月墨瞳如宝石般发着亮，那里面倒映着的，是她此时此刻的笑容，“嗯，一言为定。”

泣月精致的面容被阳光照的多了几分晕色，蝶翼似般的睫毛扑烁在日头下，纤长分明，扫的墨瞳之下有若隐若现的阴影，越发映衬的他浅淡的唇色红润起来，涂了脂粉一样的朱唇透着他身上特有的梅香，似有若无，扑朔迷离。

仅这一次近距离的看他，离貘已然忘却了许多，这初见就如相识的瞳子，到此刻为止竟越发的熟悉。她还记得被他从银蛟月牙的毒针中救出来，昏昏沉沉的眼前全是他的影子，虽是初次见面，可她却相信，他也有和自己相同的感受。

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马的蹄踏在路上，身边穿过一个个人影，叫卖声杂艺声不绝如缕，充斥着午后闲散的时光。离貘左顾右望着，似乎每一个新奇的地方都能引起她无比的好奇心，那睁大的眼中淌着清澈的水，水光潋滟。

泣月知道她并不常出来走动，今日去客居起先也是想着带她出来走走，去了看见羽澈正和她说的开心，便没提此事。此刻见她看什么玩意都露出新奇的模样，心下也欢喜起来几分。

“这地方人多，我领你下马去慢慢逛逛吧。”

泣月的声音从她耳边淌过，这凛冽泉水般的话语，听过一次后，便无法割舍下。

离貘点点头，泣月拉转马头停在棵桃树下。二人并肩走着，时不时穿过些扎堆拥挤的人群，离貘紧跟着他，两人不远不近的一起走着，离貘停在哪边去逛他便去哪边，叫路边人看见这两个气质不俗，面容非凡的男女，不禁也以为女子身旁的男子是她的护卫。

朱雀一带本就繁华，如今赶上午后叫卖做商人最多的时候，不免热闹喧哗比平日多了几分。沿街新翠珠红，绫罗丝缎无一不有，北南东西至珍至奇之物，皆入眼帘，喧喧嚷嚷，叫卖不停。好一个春来盛繁之景。

离貘转出了兴致，也开始拉着泣月衣袖奔往各个地方去，在天界哪有如此的景致，更何况只被允许在寒凉宫周遭走动的她，也未和几个熟识的人说过话，今日倒是能和各个店家攀上好些话，那些个人看见这两人，一眼便知是阔家小姐少爷，待客回话自是想着法的讨好，哄人玩的开心。

泣月见她逛的起劲，也只由着她去。一路上被抓着衣袖一角，东来西去，看她拨弄挑拣着街上这些玩意，心下也莫名欣悦几分。

离貘倒是对女孩子家喜爱的不怎么偏好，只往那些奇珍异宝，珍稀小兽的地方跑去，见了几家倒卖北西南三大陆物产的小店，店家都摆着最好的笑脸相迎。北陆传说中的神鸟卵化石，西陆仙人得道升天后留下的莲蓬蒲草团垫，南方通天大陆，俗称罪恶之陆的五湖毒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里见不到的。

离貘一个个都当宝贝似的捧在手上细细看着，店家便陪在一旁替她解说一番。时不时拉过泣月来陪她一起挑拣些，泣月心下当然是知道多少真多少假，多少稀奇多少廉价，但离貘玩的起劲，偶尔拿她寻开心，看她争辩小怒的样子，他也玩的不亦乐乎。

这段时日下来和他跟羽澈都亲近许多。以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青阑一人，也许是自小一起长大，太过熟识了罢，便将青阑当哥哥般撒娇，青阑只会顺着她。而泣月或清淡或柔暖的性子，让人摸不透看不清，一步步越接近，便一步步越难割舍。

“如果距离越近，就会离深渊更近一分。”离貘清楚的记得二姐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么，如何才能克制自己，不再走近了呢......这问题盘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索性放下了手中的三瓣桃花，出了屋去。泣月回头看见人不在，出来寻她。

店外远远可见几片黑云，本好好的天怎的突然刮起小风来，正心下想着，瞥眼看见对面街上高高挂起的纸鸢，离貘心一铰一人转了过去，泣月出来拣了个阴凉地儿等她。离貘走近摊边，抬头望着最高处摆着的几只鸢子，望的出神。

仲春风吹起她耳鬓碎发，星星点点的桃瓣擦过旁人衣袖，落在她绛红坎肩上，被细细碎碎的小狐狸毛遮掩了去。离貘眼睛也只是跃过几个在身前挑样式的人，直勾勾盯着架上那只青红相接的燕子，穿破了纸般，一动不动。

泣月只能看着她侧影，看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再仔细分明的看过去，被一波进京做商的车马挡住了视角，他直起身子，静静等着路中的商队散去。商人极多，乌泱泱遮住了一片光亮，等待的这段时间却变得格外长，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担心，仿佛当人马走过，他之前所望着的那个人也会消失不见，空气一般虚幻的人啊，看不清摸不到，唯一能见到的只是你缥缈的身影，在凌乱吹起的风中，化为一缕沉沙，离我而去，独留我一人，在此处沉寂消亡。

离貘，我怎可相信这世间传说中的，那几世轮回，只因你一眼，便知足的谣言呢？

最终决心穿过人群，去到路那头。找到空当走至路这面，可那绛色身影却不在，泣月心头真涌上了一丝不安。拽过纸鸢老板问他方才站在这里看燕子的红衣女孩去了何处，老板见他急了神，只道没有在意，不知去了何处。泣月放开他慌乱地扭头四处看去，回头瞬间，瞥见一袭绛色立在斜方，正冲自己招手，口中边笑边说着什么，而他动弹不得。

呆站在原处，只是睁着凤眼，直直落在她身上，那心中好像搁下了千金般重，如释重担，欣欣然然。可又突然掠过几分奇妙的心绪，这心绪逼着自己，逼着他走过面前这条街，而后轻拥她在怀中，告诉她，方才她不在的那一瞬，他似薄冰般平静的内心。曾有一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而重新见到她的此刻，他竟也有一瞬，被风迷了墨瞳的眼眶。

离貘招手让泣月看见自己在这边，心下却奇怪他无动于衷，出了神般朝这里望来，只能作罢。远方天色忽明忽暗，起风阵阵，不一会儿，风势竟大了起来，吹倒路旁一人的木车，卷起林子里的沙土，朝此处来。

风吹得人发丝乱上了天，众人惊呼着背过身，拿衣袖不停地擦拭吹进眼中的沙子。一个轰然作响，天边响起闷雷一阵，人们赶忙掉头往家里奔去，摊贩也都拉起木车摇摇晃晃跑着。离貘躲进小道里，双手捂着左边被狂风吹打拍在脸上的发，想睁眼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这风吹得邪乎的紧，常人虽感受不到，可她却清楚这风多半是妖风。

凡妖物出穴入世，都会带来一股强风，风中妖气浓厚，体弱者闻之可当场毙命。风只是妖孽出现的标志之一，而真正的妖物在何方，是什么模样，无人能知。

睁开眼往风穴看去，忽而身前一热，自己已被泣月裹在怀中，故意挡去了她视线。

“别看，先不要出声！”一声低喝从头顶传来，离貘便知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泣月正努力用咒术盖去她身上的气息和味道，但也只限于一部分，离貘灵力异于常人，如今急忙掩盖效果甚微。

“妖风来自何方？”离貘压低声音问到。

“东北方，墟垩山。”

“风中血气浓烈，非活体，莫非是死尸一类？”

泣月停了半晌，答道：“不是死尸，也和死尸差不多。”

黄土混着风卷起泣月的白色衣袍，衣料搅动的摩擦声传来，离貘感觉自己被抱的更紧，周围腾空升起淡蓝色结界，围住二人。

“结界只能撑到它走为止，现在开始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听清，知道了吗？”

离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点头答应。

“好，我会把结界撑到风停下，那时你要立刻骑马离开这里，不要停留一分。”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会去皇宫，玄天监不久就会注意到这件事，师父也会过去，阴阳家们都要去，我是弟子之首，必须在场。”

离貘抬头看他，那双清凉的眸子此刻还能如此镇定，让她不安的心也平静下来。

“好，那你自己小心。”

“嗯，白夜知道方向的，你只要骑着快速回府，估计没什么大碍，除非.......”

“除非什么？”

“没什么，”泣月笑笑，打消心里的念头“风快停了，记住我的话，回到南宫府就安全了。”

“嗯，是...什么，居住在墟垩山的那个，应该是你们都熟知的吧，所以能这么快的做出判断。”

泣月凤眼余光看向身后，风势变小，路上众人皆散，松开怀中的人，“那东西啊，那东西

是......”双盼流过看向她，瞳中漆暗一片，深不见底。

离貘等着他开口，秀眉蹙得更深：“那是什么？连玄天监里的阴阳家也要畏惧几分的，是什么？”

泣月喉头一动，执起她右手低声道：“南灵国第七皇子，和上古凶妖幻玲保有契约的妖孽之首，赤红叶。”

离貘眼瞳睁大看着他，波澜起伏的眼中写满惊惧：“可是人是不能和凶妖定契约的！妖人之约不会生效，定了约定也丝毫无用。”

“可他做到了。”

“除非他是死人。”离貘声音骤降温度。

泣月握紧她的手答道：“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到现在为止，玄天监还不能找到他已经死亡的证据，他妖力太强，任谁看也不会认为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力量。”

“有人和他交过手吗？”

“只有一人见过他实体，和他交过手。”

离貘神色严肃的看他，心下猜出几分。

“是你......”

风势朝朱雀路南而去，一路南下，泣月收回结界后，离貘骑上了白夜。天色暗沉，黑云压京，乌泱泱一片由南向北，直直往紫芸城逼近。阴风阵阵，吹下七零八落纷飞的桃花，放眼一看，满城邪风吹摆草木，乌云暗压秀色桃花，原本一个好端端的春色，此时此刻却是阴凉寂落了下来。

离貘匆忙上马后又叫住泣月，泣月回头，青丝卷起在阵阵冷风中。

“早点回来，我在府里等你和羽澈。”

朱雀大道此时只有她一人轻声走着。这马是泣月骑惯了的，十分听他的话，临行前泣月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白夜便会安全地送离貘回到南宫府。离貘身着绛色，白驹一匹在她轻衣下缓缓踱着，就这样到了朱雀道与横穿京城的平京之路的岔路口。

平京道，东西向，横穿长安中腹，东可直达苍龙玄道与护城长沧川。此处风飒阵响，草木摇摆之声悉悉索索，白夜忽然停下来，离貘也仔细听着周围响声。她知道此处气息怪异，不宜久留，连白夜都不敢再向前走下去，可浓雾却越来越多，像是冲着这方来的般，将中间团团围住。用脚蹬夹了下马肚子，白夜只是打了响鼻不动，她见马已中咒无用，知道自己定是逃离不了此地了，那鬼也定就在附近，于是暗自运灵准备着，等对方出现。

雾渐浓，掩去周遭本青墨色的大片林子。马的眼睛已没了神，朦朦胧捂在眼珠子上，盯着前方若有若无 一个红点。离貘看着红点慢慢走近，唤出通灵剑负在身后，虽知此时的自己必敌他不过，但也要求得一瞬逃脱的机会。泣月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只用了普通的压灵咒压住了她一部分的灵气，谁知这妖赤红叶也是灵敏的很。

“不，他本应就是冲着我来的，若是妖，敌过便杀敌不过便逃，若是人......”

心中想着，红点已越来越近，肉眼可见，被风吹着卷起在空中的几根银丝，顺着望去，一双妖孽之瞳闪着苍墨色的影子，挺俊的鼻下一副勾着唇角的朱唇，那朱色的唇丝毫盖不去凤瞳中灰色的眸子，丝光点点，潋滟水波，朦胧旋转于其中，倒映出来的竟是一身红衣一匹白马。

离貘看着他的脸变清晰，却哑口失言，因为在这张这艳美双得的脸上，有一颗再清楚不过的血痣，轻点在右方眉眼之下，和她自己的，正好相反。

这容貌令人为之一怔，鬼妖类只有上等才能化成俊美人身，赤红叶之容妖艳至极，可活生生夺去平常百姓的神，叹他浑身上下的标致精丽，那一袭比离貘绛色更深几分的赤红衣袍，在雾中看去，刺痛人双眼。

可这初次相见的人，看她的眼神却那般凄凉，这寂凉的双眼中，好似漾起她过去的影子，那些连她自己也从未见过的过去，在他独自一人背负的双瞳中，如千金般沉重。

“我们曾经见过吗？”离貘感觉到自己的双唇在发抖。

赤红叶灰冷的瞳孔骤缩了下，唇角呼出了一口凉气，“没有。”

离貘握着通灵剑的左手出了一把冷汗，明知初次相见，可这问题就是在嘴边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看向那双映着她红衣的双眸，不禁拉着白夜后退一步

赤红叶望了她一阵儿，开口道：“今夜相见，桃神应是不会来打搅我们了。上次你被他引开，害我独自留在原地好久......”

这声音闭着眼听，竟有几分女人的滋味，不愧是善迷人心魄的妖鬼，声音也生的一副艳美的腔调。

“你说的什么意思，什么桃神将我引开？”离貘冷语反问。

“看来他怕你知道他真身，特意抹去了你那晚的记忆了。那日在回府之路，若不是这烦事的人吸引你注意，将你带下车去他身边，我想你便会被我带回寝宫了罢。”

离貘对此事印象若有若无，不过此时听来，觉得十有八九为真，又缓缓从身后抽出通灵剑，对着眼前红衣人。

苍墨的林子边，黄沙卷起在风中，黑云密布，如铺在天际的惊涛巨浪，翻滚而来。小雨点点滴滴，坠下上苍，打湿了白夜长而密的马尾，两个身着红衣的人相对，仿佛两朵将开未开的彼岸，被人遗忘在黄泉路上，给过路人打出唯一的一点赤红暗光。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跟着我，想作甚？”

赤红叶沉默了半分，动动喉道：“因你下凡被贬之事，是我一手造成的啊......我来接你跟我回我那里去的啊......貘儿......”

看着伸向自己的皙白的手，离貘脑中轰的一声，剑脱落手心砸在了地上，发出震耳一响。眼泪不知觉的滚烫而下，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闷雷，打在她身后，映衬出的是她惨白无血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