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宴难掩询实情,通天残象露端倪
原是青阑从长乐处回来后遇着南宫府少爷羽澈,羽澈便托他顺路将离貘接过来,以赴迎客宴。青阑见离貘穿的单,顺手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薄褂替她围了上。
“长乐那边好了许多,莲蓬已经给她喂了药睡下了,睡一晚便能调养许多,你尚且不必记挂着了。”
离貘叹道:“那丫头心思重,竟背着你我私潜南宫府寻找她母亲一案的线索,此次受了重伤后,不知她会不会做事依旧鲁莽冲动。”
青阑慰她:“这也是难免的,她母亲死的早,案子还有许多疑点,她如此逞强也有她的原因。”后又顿顿接着道:“你们二人有些方面也是相似的,想必她的心思你也是懂的。”
话罢那双墨瞳深了起来,离貘知晓他的意思,便不再多言,轻身进了车内,洛旗儿随后跟了进去。
身不由己,心不随心。即使一仙一妖,身拥万象法力,却对自己的命途无能为力,只得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受人摆布束缚自由,她如此,长乐尚且如此。
虽她仍旧未恢复被打下凡间时的记忆,不知究竟是何罪行让自己的父王动了盛怒,此时此刻她只得背负着这沉痛的包袱继续走下去,不知何时她会以如何的心态面对被撕破的真相,但如若给她一次选择,她宁愿选择不去揭开这段伤疤,记不起忆不到,可能便是最好的结局。
但一切在见到长乐后让她松动了原本的心思。长乐之母寻声被南宫世家处死,这案子曾风波一时,唯有长乐自知,这案子太多谜团等着她去一一拨开,她方能见到属于真相背后的清澈。为此她不惜代价的接近青阑一行人,而后潜入南宫府邸,查母亲的案子。
亦是身负使命,一妖一仙终需靠着自己的力忍痛撕开皮肉下的伤,仔仔细细望个清楚,究竟是何人负我,还是我负了何人。
也许真相并非是天下最清澈的池水,但若没有这池水,死也将不知自己是渴死的罢。
她深知自己那份倔强的心,即使真相伤人不浅,她依旧迈步向前,这条通往凡间的路,荆棘满布穷山恶水,稍不谨慎便会身坠千丈涯万丈渊,摔个粉身碎骨,自被打入天牢那刻起,她已在心中断绝与天帝的父女情分,这恨是不可解的,任谁也无法从这仇恨的深渊将她解救,她只能越走越深,越走越远,直到被打下凡间,她深深地清楚,此生将与天界不共戴天。
客居和主府大厅离的较远,一路无言。洛旗儿看着离貘,知道她家小姐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以往青阑看见她这样时便会想办法来哄她开心,拥她在怀里慢慢睡去。洛旗儿轻轻叹口气,撩起车帘向外望去。花骨纷飞,飘扬不绝,绵软触感触在她掌心,却是微微滑落又随风飘散。这世间太多太多等着他们去看,去听,也许并未会像今日这般闲适,却也是苦中作乐,有始有终。
洛旗儿捏紧掌中一片花,胸腔内一颗心不知为何开始越跳越快。她总有预感,从给太仙自请下凡那日起便有预感,此遭人间一行,他们三人凶多吉少。
打帘下马,青阑伸手牵住离貘的,前方走来一名侍女,领着三人前行。南宫府邸位皇宫紫芸城西南方向,与主街朱雀大道隔着一条街巷,此处与东北角鬼门方位直对,选址在此,定也是有意图的吧,离貘想着。
眼前缓缓露出大殿一角,端庄肃静的立在南宫府正中心,甚是恢宏。引路的侍女在进大殿前便退下了,离貘抿了抿薄唇行至大殿中。因身份位级,青阑与洛旗儿随在她身后进了殿。
殿中仅坐着四人,站在厅侧一旁的都是南宫子弟。离貘快速扫了一眼,坐在正前方高台之位上的便是南宫尊主南宫之觉,其子羽澈坐在右方,正眉眼含笑的望着她,左方端坐着一名女子,被竹屏挡住了脸看不真切,只隐约可见秀发垂地,纤弱身姿不容一碰。秀眼接着向女子左下方看去,只见安然泣月正手握酒盏给自己斟酒,离貘心快速跳了几下,却不料与他目光相对,那杏眼早已从酒盏上离开落在她身上,只是离貘却忽然不知如何将双眼挪开,像是中了咒般,与他四目相对。
就在此时一旁的羽澈轻咳了声开始品茶,离貘被点醒,双目快速略过泣月看向前方,这才发现那日在街上遇见的车中老人确是南宫之觉,是个年方五十上下的男子,鬓间夹着几缕银发,但却意气高扬,精神抖擞,眉目中隐约透出制人气场,如初醒巨龙,苍茫间暗生威武,目光绞人,清肃不可逃。
离貘微曲双膝颔首小礼:“见过南宫尊主,南宫之觉大人。”身后青阑和洛旗儿也随之作礼。南宫之觉含笑挥手摆摆,站起了身。
“姑娘请不必多礼,今日之宴是本府特意向三位致谢而办,多谢当日青阑公子和姑娘你们二位的相助,才能捉住那只作孽的蛟子,让桃花神祭顺利举行啊!”
“尊主言重了,我们只是凑巧遇上了,换做他人也定会助贵府一臂之力的。”
南宫之觉走下台阶手中捋着胡须,霎时带来一股祥和之气,灵力之强,法术之深不可估量。此时身后的青阑也感觉到这一点,微微向离貘靠近一步,这一举动被一旁的羽澈收进了眼底。他嚼了嚼嘴里的菜,唇边浮出一抹浅笑,羽澈五官秀雅,气韵风流倜傥,唇边无时无刻不挂着一抹浅笑,只是那双清丽的眸子怎么也看不真切。
待南宫之觉与离貘说完一些客套话,又介绍了羽澈泣月和竹帘后的女儿羽清,便请他们三人入席。宴会开始,起歌起舞,羽衣霓裳所到之处花香四溢。侍立在一旁的众弟子们,虽受过南宫府严格的*,对女性很是尊重守礼,可今日见到离貘后,仍是免不了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此时赏歌赏舞期间,也有不少眼珠子不停往这儿转。
“我很想叫画血出来教教他们如何目光平视,而不是不停的偷看客人。”青阑语气虽淡,却透出一股威慑。
离貘失笑:“你何时变得这么敏感了?小时候你也没这么小家子气吧。”
青阑凝视她片刻,随即转头叹了口气低喃:“一直如此......只是你没放心上而已.......”
羽澈见他二人聊的甚欢,不禁插嘴一句:“不知离貘姑娘和青阑公子在讨论什么呢,这么尽兴,说出来让我也一起说笑说笑吧!”
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见南宫家的少爷,却是意外的觉得十分亲近友善,大致是羽澈生性开朗幽默风趣,让她感到十分自在,恰好相反,坐她对面的泣月...虽偶尔温柔至极,却也是冰凉透骨的。
她不禁打一个寒颤,羽澈见状命丫鬟拿来自己的罩衣,转身亲手给她披上。离貘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道了句谢。羽澈却始终单膝跪地盯着她看,如此面对面离貘方才知这男子眉目间竟柔情似水,不知蛊惑过世间多少女子,他怕是定没少让她们流泪吧。
想着想着不禁暗自笑出声,待反应过来只听见羽澈和风般的低声道。
“低眉蝉卧抚清秋,浅笑无声伴月情。离貘姑娘,羽澈说你倾人倾国也不为过啊。”
厅内歌舞正欢,离貘听后一时尴尬起来,见南宫之觉正在主位上和女儿羽清说笑中,便自动忽略一旁黑脸许久的青阑,想调侃羽澈一番,便道:“羽澈公子见得女子应是比我多许多了,你怎可知下一个出现在你生命里的女子不会是比我更美艳极致的呢?”
羽澈脸上笑容僵在原地,他万没料到眼前的女子也和他一样,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只听见身后传来泣月的低笑声,便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座位上。
“羽澈师兄,原来师兄也有被人调侃的一天呐。”泣月的笑声很好听,一如初次见面在她耳后说话那般轻盈似水,清凉舒适。
羽澈投给他一记白眼,自顾自喝起酒来,泣月打开玉骨扇扇着,向离貘这方看来一眼,离貘脸上却是感觉有点烫,端起杯中凉水来灌着。
青阑以为她不胜酒力,便命洛旗儿拿了解酒汤来,离貘这才敢看他一眼,却被他眼中怨气又震了回去。她思前想后也不知青阑究竟从何时起对自己的事如此敏感,难道是从天界就开始的?
这一席下来,她并未和泣月有过多的交谈,只是偶尔两人顺着羽澈的话答上两句,即使如此,每每不小心碰触到那双似水流泉的眸子,她心中仍是会小小震颤一下,不知为何,从马上的第一眼起,这感觉未曾断过,那眸子仿佛一堵隐形的墙,在守护着旁人未知的事情,如无底洞般,坠入的一刹那,就是坠入万丈深渊。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多看那双眸子几眼,因这眸子好像似曾相识,却是与她之间隔了天涯海角,沧海桑田。
客宴只两个时辰便结束,照顾到离貘刚好的身子,南宫之觉只是随意摆了酒席点了歌舞来助兴,一来算是迎客礼,二来算是回报他们三人捉住蛟子的谢礼。歌舞退罢,酒席也都撤了去,离貘紧了紧身上羽澈的罩衣,欲上前给南宫之觉道谢今日的迎客宴,她刚想站起来,只听见南宫之觉先开了口。
“羽澈,你和泣月先下去,我有话单独要和离貘姑娘说。”
羽澈和安然泣月互望了一眼,躬身作了一个揖退了出去,一旁竹帘后的羽清也不知何时退下。离貘见南宫之觉之意便给青阑使了眼色,让他们先出去等她,青阑眼中告诉她行事小心,她点头应承下来。
只是从正厅内来看,也可知此家在京中的地位有多重。南宫世家追溯起其先祖,也是与南灵国的开国始君千斩并肩作战过的。如今到第三十九代尊主南宫之觉,已然家业兴旺,赫然顶顶。人间少有如此繁盛的世家,从一个天女的角度来讲,离貘也觉得,南宫府是个藏龙卧虎之处。
南宫之觉脸上仍是笑容蔼蔼,说他是个亲切而又威严的慈父兼师父,也不为过。只见他轻身走下台阶,站定在她身前,有力宽厚的手捋起胡须。
“老夫知道姑娘的身子还未好全,那银蛟虽修行浅,但伤人不眨眼,那毒针最是阴险狡诈之物,却刺中姑娘的身子,好在姑娘能修养的快,否则只怕是难逃此劫。”
离貘知他话中有话,仍是静静等着他把话挑明,并未回答。
见她未说话,南宫之觉接着道:“所以这些日子如若不嫌弃还请姑娘歇息在府上,有空给老夫讲讲诸位的游历趣事可好?”
此话等她身子好是假,探查他们三人底细才是真,离貘心下思虑该如何作答。如今他们三人的身份并不宜向外人透露,光是她自己的身份已是曲折难解,她还未找回被天帝抹去的记忆,在此之前,任何人知道他们三人的真身,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便道:“承蒙尊主一片心意,只是我不能领受。”
此时南宫之觉却突然脸色一沉,看了她半晌转身走着:“姑娘初到南宫府,按理老夫本应该问姑娘你的本家在何处,姓甚名谁,姑娘先前说自己不过是个官家小姐,可如若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你的贴身护卫又怎会阴阳之术,若是没有如此强大的灵力,你们三人是不可能活着站在此地,仅是青阑公子和你的法术,已超过南宫弟子十年的修行不止。你虽身负重伤,你的丫头却能在数日内替你疗伤,令你苏醒,而当日在街上一遇,你的言行举止就不像普通凡人,诸此种种不得不让老夫多心。但我今日不想为难姑娘,遣退众人是碍于外人在,老夫只是想弄清楚你们来南灵的目的何在,是善......还是恶。”
离貘怔怔,随后淡漠笑道:“非善非恶。”
这一回答在南宫之觉意料之外,他紧盯着眼前人,眸中思虑甚重,片刻后又眉头舒展,恢复平淡。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再多问。只是有一个条件,在姑娘你自己说出实情的那天之前,必须安住在南宫府上,方才那些问题我才不会强迫你作答,老夫相信此时你不说定有你的原因,我也不会强求,但是希望姑娘能想清楚,既然来到南灵国,就要守南灵国的规矩,我有权也有义务探查三名来路不清的人,还望姑娘能好自为之。”
南宫之觉并非是想为难她,从初次见面起,他对这私闯南宫府收妖的三人便生了好奇心,此三人武功不低,阴阳之术甚强,灵力更是在他人之上,只是眼前这个丫头偶有气息不稳的异象,其余种种足以令他怀疑,先前本疑虑这三人是北陆蛮元或西陆如羡派来的得道之人,可也还是打消了这一想法。如若是蛮元和如羡来的修道人,是不会帮助他们收妖的,因堕仙和如羡自古便是不相为伍的世仇。
离貘知晓他的意思,也知他并非有意为难她,现如今这种无处可去的情况,有个住处也好商量之后的事,至于三人身份的问题,日后再和青阑商量如何应对。
“尊主大人的话我都明白,我本以为今日之宴大人是定要套出实情的,可大人并没有逼迫我,离貘在这里谢过,至于事情的真相,等时候到了我定告诉大家,也好让大家相信我,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
南宫之觉笑道:“姑娘明白就好,今日的话只有你知我知,天色已晚,离貘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需要什么会有人送过去的。”
离貘谢过转身出了大厅,身后南宫之觉的眼似鹰般锋利,直指她背影看去,像是要穿透一般,望了个干干净净。唇边只是暗自低喃,不知所云。
青阑见离貘出来,伸手解下她身上羽澈的外衣,裹上他自己的一件,离貘失笑,他也只是道这件更暖和。
一路上青阑并未问她什么,他也大概猜出了些,既然离貘答应住在此地,那他也只会选择她的选择,陪她一起在这里商量日后的事。他方告诉她先不要让长乐搬过来同住,以免长乐又惹出什么事端,离貘也赞同,便让青阑安排莲蓬和长乐在客栈好生住下去,有什么事互相通知便好。
行至客居门口,夜色漆暗无声,一路上本无半点声响,却突地传来急促脚步声,青阑立马护过离貘,那声音却消失不见,离貘诧异,这轻功的走步声怎么如此熟悉,又转念一笑,推去青阑的手对着门内轻身喊到。
“别偷偷摸摸了,偷了什么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青阑不解,只是见离貘闲适地对着屋内一喊,暗夜中一身影便缓缓现出,即使蒙面遮脸他也绝不会认错,那人扯下面纱,向这方月色光亮处走来,甜腻的叫了一声:“小姐!”
离貘脸面上笑着,眼中已是小火阵阵,洛旗儿当机扑通跪在地上:“小姐我错了!请小姐责罚!”
青阑见状上前解开她背上寄着的包裹:“去里屋等我们,在那之前自罚抄百遍阴阳书给我。”洛旗儿赶忙磕了头往屋内跑去。
青阑转过身拍拍离貘额头:“她知错了,下次估计不敢乱闯祸了,好在她轻功好没人发现,你先别气了,看看这个再说也不迟。”
说着递过黑色包袱,离貘接过:“她以前也不会如此行事,怎么到了人间就变得莽撞了呢,到底什么这么要紧,这么大胆......子......”
话还没说完,只看见包袱里放着一本书,书上写着四个金体大字。
通天明史。
“这是......怎么会......”
离貘指尖轻颤,金体大字刺着她眼,她想轻触这老旧的残书,无奈指尖下竟缓缓腾空生出细细电流,阻断她与书的距离,她思绪飘远怔在原地,电流刺痛双手,待她想挣脱这吸人的书却怎么也挪不开,像是要将她吸入而融为一体,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啪的一声打掉她手,书被猛然甩开。
青阑拽过离貘摇着,待她方醒,却是夜色如旧,寂静无声,那破旧残书被甩在地上,烫金文字刺透月光,仿佛一把利剑,刺着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