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书院最近几日都弥漫一股桂花的香气。从斋舍到讲堂，沿途阵阵甜腻的桂花香袭来，让人有些恍惚，也让人如舌尖含蜜，整个人甜滋滋的。有老道的饭堂内的炊妇已经事先拿出一张大白布，置于桂花树下，将每日掉落的桂花收集起来，用做桂花酒、桂花糕的原料。

“闻着这桂花香我才想起马上要到中秋节了，杜兄有什么打算吗？”叶孤叶闭眼深吸一口桂花香，那甜腻的香味顺着她的鼻子钻进肺中，令人身心愉悦。

“我？暂时没有。这中秋时节，当然是要与家人一起过。”杜琛胳膊夹着书，站在叶孤叶旁边看着他。同学三五成群地从他们身边路过，马上要上早课了，他们都在朝讲堂赶。

“中秋节当然是要和家人一起，但是每年长信城在那日都十分热闹，与家人一同赏月后，杜兄不出来逛逛吗？”叶孤叶兴奋地说着，杜琛一笑，两人继续朝前走，脚步之慢，像是一点都不担心迟到。

“往年一般家中赏月结束，我便睡了。贤弟有所不知，在与你相识之前，我并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所以每年我一般都在房中读书，或者洗漱睡下。”

“原来是这样啊。那杜兄今年要不就和我还有五哥一起去看烟火吧！每年中秋，皇上为了与民同乐，都会在丽水河畔放烟火。我和五哥每年都会去看，你今年和我们一起吧？”叶孤叶说此话时很活泼，表情顽皮，就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少年。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还是要回去与父母大人说一下。”杜琛心中一动，每年的中秋节他过的着实无聊，既然能与叶孤叶一起看烟火，想必也是一件趣事。

“嗯，好啊。过一下我就告诉五哥，今年中秋节你要和我们一起看烟火。”叶孤叶满脸笑意。二人这样说着话，脚步也有些慢，周围已没了别人，只剩他们。

“杜兄，看来我们要快点走了。”叶孤叶朝后一看，桂花飘落在石子路上，来路上没人影，她心里有些慌。当初答应了先生不迟到，现在要是迟到了，岂不是很难堪。

“那快点走吧。”杜琛将书换到手上，一下拉起她的手，疾走起来。

杜琛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与人握手总有几分硌人。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掌心无汗，在这秋日的阳光下，握起来不算舒服，也不算难受。但他这样突然的举动吓了叶孤叶一跳，除了叶惊阑与家中的哥哥以外，第一次有男人这样握住她的手。

人生所有第一次的经历总会在记忆中印象深刻。对叶孤叶来说，第一次学认字，第一次看烟火，甚至第一次吃桂花糕，她都记得十分清楚。这些经历组成了她的回忆，让她偶尔回想时还能记得当时的感受，也让她不至于觉得人生索然无味。那杜琛牵她手呢？他知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心跳的极快，面色潮红，眼睛一点都不敢盯着他看，心里却总有几分甜蜜。是那桂花太香了吗？还是那种甜腻的气息已经留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叶孤叶就这样恍恍惚惚的，等杜琛放手，他们已经到了讲堂。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游子玉与叶惊阑并肩坐在后排。叶孤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前面，那人转头对她一笑，是游子方。

“孤叶在路上和我说今年中秋节的安排。”杜琛在他们旁边坐下，叶孤叶隔着他与叶惊阑相望。

她的眼睛还是迷茫的，像是没有焦点，叶惊阑看着十分古怪，于是问：“安排？什么安排？”

“就是孤叶邀请我今年中秋与你们一起去丽水河畔看烟火。”杜琛将书摊开，上次先生讲的课他还没复习。

“她请你！？”叶惊阑有些惊讶。

“嗯。我请了杜兄，反正一个人看也是看，两个人看也是看，三个人看还不是看。”叶孤叶终于从迷离中恢复过来，趁叶惊阑发作前表个态。

“看烟火！我也要去。”坐在那里的游子玉一听急忙凑过来。

“可以啊！人多才热闹！小玉我告诉你，那天不仅有烟火，街上还有各种表演，什么杂耍，什么猜谜，还有人表演嫦娥奔月，你肯定很喜欢看的。”叶孤叶说地眉飞色舞，让游子玉也不禁兴奋起来。

“真的呀，那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热闹了。”游子玉音调变高，有人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压低了最后一句话的声音。

“可是，好像也不行诶。”游子玉刚才还兴奋的脸庞此时却十分苦恼。叶孤叶就问：“怎么了？”

游子玉身子一缩，有些悲伤地说：“家中中秋节有家宴，没办法出去。”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听她这样一说叶孤叶也有些无奈，毕竟中秋节是阖家团圆之时，总不能让人家不一起团圆啊。

门外传来脚步声，讲堂内的嘈杂声顿时消散，先生从门外走进来，脚步生风，整个人笑嘻嘻的，如沐春风。

“各位同学们等了很久吧。”先生将讲义放到讲桌上，转身搓着手笑着对他们说。

讲堂内无一人说话，大家默默拿出书，先生却像十分期待与他们互动，并没有拿起桌上的讲义讲课。

“各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先生再次发问，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因为咱们大杨即将与塞北的强敌大夏王朝签订议和书。到时候，咱们大杨一直饱受困恼的塞北民生问题，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先生说完眼中居然还有泪水，他知道在座的学生没人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毕竟塞北每年所发生的战乱，与他们十分遥远。

先生说完，叶惊阑他们却是懵了。自上次游子方与他们谈完话，他们就没有再见他，不知道此事的发展是如何的，也没有从别处听到任何消息。结果今日，在这讲堂之上，先生却告诉他们，大杨与大夏王朝要签订议和书，大杨边境的危机算是暂时缓解了。那这样说，李元亨信上所说的事是真的，而白将军也成功营救了李元亨。

“为师今日实在是高兴，方才与院长谈话，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平静。所以忍不住要和你们分享一下这个消息。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各位同学虽在书院读书，可对天下形势，也要好好关心，才能融会贯通，通学古今。”先生又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的期望，他这样的淳淳教导，循循善诱，在有些学生眼里，就是一个老古董。

“好了，我这话说多你们也烦，都翻开书吧。”好在先生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教导学生不一定会喜欢，所以适时打住，以免学生反感。

“先生今日好像太高兴了。”叶惊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

“这样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也难怪他会这么高兴。”叶孤叶站起身将书一合。今天的课讲得十分有趣，先生讲了一下古代的文人轶事，又与他们聊了聊当朝的传说神话。一节课下来，正课没怎么讲，江湖传说倒是听了不少。

“哥，家中的事情忙完了吗？”游子方与高阳拿着书走到他们面前，游子玉一边收拾书一边问。

“忙完了，大概中秋节前都不用回去。不过我刚才听见你说中秋节的安排，什么安排让你这么可惜？”

“哦，是小叶哥哥说中秋节他们都会去丽水河畔看烟火，所以我想去看看。”

“你们要去看烟火？”游子方转头问叶孤叶。

“嗯。杜兄已经答应了，怎么？游兄也有兴趣？”

游子方嘴角带笑，无比遗憾地说：“想必刚才你们也听小玉讲了，每年这个时候，家中都会举办家宴，所以我们大概是没有机会去。”

“诶，不过，第二天我们可以在聚仙楼一聚嘛！我定好房间，到时候大家吃顿饭，聊聊天，也不错啊。”游子方话还没说完，高阳拍着他的肩膀提议道。

“这样也好诶，反正第二天大家也没什么事。”游子玉附和。

叶孤叶抿嘴想了想说：“反正我是没什么问题的，杜兄你呢？”

“可以，我也没问题。”杜琛爽快回答。

“那就这样…….”

“等一下，你们没人问一下我啊？”叶惊阑打断高阳，指着自己说。

高阳叹了口气，无奈地问：“叶兄，那你呢？”

叶惊阑摸着下巴，故作思考，叶孤叶不客气地说：“别管他，他爱去不去。”

大家一听，正欲做鸟兽散，叶惊阑赶紧伸手招呼说：“我去，我去。”大家一笑，纷纷拿着书走了。

“游兄，我有事问你？”叶孤叶喊住正在离开的游子方。高阳与游子方一同转头，他们站在讲堂外面的长廊上，秋风从长廊穿过，带着一阵寒气。

游子方向高阳点点头，他识趣地走开。叶孤叶走上前说：“上次游兄说的事，是否已经解决？”

游子方点点头，他抬手请叶孤叶走到长廊角落，压低声音说：“我们那晚谈话后，我回家了解此事。密函过后，白将军很快发了回信，证实李元亨所说属实，并且请陛下尽快做出决断。当天一封陛下盖印的密函就加急送到了塞北，白将军接到来信后，立即采取了行动。他先派出一队先骑兵潜入大夏都城，之后就带人亲自营救了李元亨。”

叶孤叶听完微微点头，叶惊阑与杜琛还有游子玉此时也走了出来，三人看着他们俩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舅舅此时还在大夏境内？”叶孤叶继续问，叶惊阑走上前一听，心中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便没有多问，看着游子方。

游子方点头说：“据白将军的回信说，李元亨大概是要直接与大杨签订议和书，并且要举办宴会，好好招待前来营救的大杨将士。”

“那真是太好了。”叶惊阑忍不住拍了个手。

游子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上前拉着游子方的胳膊说：“哥，你们在说些什么？”

三人笑而不语，连杜琛也在笑，游子玉反倒越发好奇，直摇着游子方的胳膊，央求他告诉她。

“我们就是说中秋节聚会要做些什么，我在求你哥让他制止高阳玩上次那个游戏。”叶孤叶打着背手，身子朝游子玉方向倾斜说。

“你们还怕玩那个游戏，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游子玉调皮地问。

“嗯，不告诉你。”叶孤叶俏皮地走开，叶惊阑微微一笑，仿佛是知道叶孤叶所说的秘密。

浴室里烟雾缭绕，流水声哗哗，叶孤叶奋力将最后一桶水倒入浴桶中，叉着腰大笑。

“杜兄，谢谢你。”叶孤叶笑着说。

“不用，你好好洗澡，我出去了。”杜琛擦擦额头的汗，将桶放到一边，朝门口走去。叶孤叶摸了摸水温，心中十分满意， 她要在回家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免得让爹娘以为她在书院吃苦了。

杜琛走到门口，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扶着门框转身说：“等你洗完澡，我有话对你说。”

他眼神定定的，像是下定决心要说什么，叶孤叶一愣，点了点头。

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秘密说给别人听，是不是就说明自己极度信任这个人，是不是就表明自己愿意将心交给这个人。

叶孤叶从杜琛手上接过那本开学时她曾翻过的旧书，心中有些惊诧，不过刚才杜琛所说的话更让她惊讶，原来他竟是那个故事的作者。

“我以前也不知道市面上会卖那些话本，都是些潦倒的文士写来卖钱，让市井小民闲暇时娱乐娱乐。不过我听说江南一带有些书局已经专门出版这样的话本，更有些有名的作者，写的作品直接被当地的戏班看重，将那些故事演绎出来。”杜琛说这话时脸上带笑，他内心大约十分甜蜜，自己写的东西有人看，也是一件幸事。

“杜兄从未将这些故事拿到市面上去吗？”叶孤叶翻开那本书看，上面字迹工整，但是有些页面也经过数次修改，让人有点看不清。

“没有，而且这些故事都是我的原创，所以那日你说你看过的时候，我实在是惊讶。”杜琛一直没问，今日说起也是下定决心，既然他对叶孤叶有不一样的感觉，对于他这样的挚友，又何须隐瞒呢？

“原来是这样。”叶孤叶爱惜地抚摸着书页，上面有的字已褪色，书页也发旧发黄，但丝毫不阻碍自己内心的欢喜。

“那，上次讲的故事，杜兄没写完吗？”叶孤叶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她还没看到结局，便想问问杜琛到底是如何想的。

杜琛神色奇怪，他摇着头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我并没有感觉到这个故事是我所构思的，而是觉得它就是存在的，我只是将它写了下来。可是写到结局，我却怎么也写不下来，于是便搁置了。”

“还有这样！”杜琛所说的话令叶孤叶诧异，她头一次听说有人写不了自己所想的故事的。

“嗯。我今天告诉你这件事情，也是想说，恐怕以后我都写不了了。我当初这样写，只是一时兴起，现在为了科举，这样的兴趣必定是要被舍弃的。”杜琛话语中有不舍，也许对他来说，将自己的思绪寄托到故事的主人公身上，未必不是一种对生活的发泄。

“孤叶明白，杜兄确实当以考取功名为人生头等大事。”叶孤叶并没有劝阻，反而肯定了他的说法。杜琛十分欣慰，他果然是懂自己的。

“只是这书可以放在我吗？我回家之后，也可以翻看翻看。”

“当然可以，只是为兄写的没什么文采，贤弟千万不要笑话。”杜琛大方地将书一推，从此他与叶孤叶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