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琛总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叶孤叶时的情景。
那日是天成书院入学考试,他提前交卷,神奇十足地从考场中踏出,脸上是止不住地骄傲还带着一丝睥睨四方的气势。
杜琛知道别人都见不得他这样一副神情,特别是那考场中的许多与他一样的学子。他们看见他时,总是和和气气,可只要一转眼,就是一副女人般的尖刻嘴脸,恨极了他的神气。
他却不太在乎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在他心中,他是迟早要望着南镇殿那高高的牌匾走上去的状元郎,也是迟早要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
杜琛脑海中正想着自己是如何踏过太和殿前那高高的台阶,脚下一个踩空,从天成书院那矮矮的台阶上摔了下来。他摔地这般狗啃屎,样子难看地就像他们家转角处那条巷子里长期蜷缩着的乞丐。疼痛感很快就袭上身体,杜琛此时的大脑却没有完全被疼痛感占据,他庆幸自己提前出了考场,庆幸外面没有人,没有人看见上一秒还神气的他这一秒就如乞丐一般。
“呵呵”,杜琛听见一声轻笑,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完全不顾膝盖上的疼痛。
叶孤叶就那样站在他面前,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她的脸小巧精致,一点也不像一个男孩子,可那时杜琛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脸上都是羞愧,嘴巴抿地紧紧的,想着该如何调节这个尴尬的局面。
“在下杜琛,敢问兄台尊姓大名?”杜琛行了个礼,他见叶孤叶一副书生打扮,想着大概与他一样,是来参加天成书院入学考试的。
“叶孤叶。”她站在他对面,礼貌地回了个礼,神情不卑不亢,话语简洁。
叶孤叶说完就站在那里,这让杜琛有点懵,他头一次碰见这样少言寡语的同年人,要放在往常,至少对方会与他聊一些考试的事情。
“叶兄也是来参加考试的?”看叶孤叶没有开口的意愿,杜琛只能忍着痛继续问。
听到杜琛这样一说,叶孤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末了,恐怕是不想让杜琛误会她高傲,连忙说:“我交卷交的早,在这里等开门。”
杜琛听她这样一说,有些吃惊,却又不想让叶孤叶瞧见,背过手语带不屑地说:“是啊,毕竟这试卷简单。”
他这样一说,叶孤叶倒是吃惊地看着他,感觉眼前这个英俊的小哥带着与他面容不符的诗书气。杜琛感觉到叶孤叶对自己有些灼热的眼神,与那些恨自己、嫉妒自己的人眼神一样,嘴角不禁有些得意,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还在这位小哥面前摔了个狗啃屎。
“兄......”杜琛的话还没说完,考试结束的钟声便响起,在他们前方天成书院的大门发出难听地“吱呀”声,门一下子被打开,门外焦急等待地父母与书童探头探脑地看着里面,在他们身后,一大堆学子从考场蜂拥而出,有带着笑颜的,有垂头丧气的,也有不悲亦不喜的。
杜琛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他看着那些学子走向在门外等候着他们的人,心里却空空落落的,好似刚才的神气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壳,装了些诗书经纶。
“诶....”杜琛转头想喊一声叶孤叶,可她站立的地方早已空荡荡,大概是刚才人潮涌进时她便走了,杜琛脑海中还在回想她的面貌与身着的衣裳,毕竟这城中与他同岁的学子,他都认识。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好几遍,实在有些不记得这城中同岁的学子有一位叫叶孤叶的,他还想着是不是哪个小门小户家的少爷,可转念一想叶孤叶身上穿的衣服,怎么也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少爷!少爷!”杜琛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书童元秋来了,想是母亲怕他一个人考完回家不放心,特地派元秋来接他。
“少爷,可找着你了。”元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杜琛却语带恼怒地说:“你到这边来了,我娘那边怎么办?”
“少爷。”元秋看着杜琛脸上的怒气,话也不敢大声说,脸上委屈地说:“是夫人让我过来的,夫人说少爷考完试还要步行回家太辛苦了,要我带着轿夫过来接少爷回家。”
“你明知家中侍从不够,我娘今日去不归山拜佛就只带了你与海棠,你现在过来了,又有谁通知家中轿夫去接我娘。”杜琛现在就像一个无理取闹地小孩一样,他也不知自己心中这个气是从何而来,只是感觉烦闷。
“这个少爷不必担心,我来前老夫人便叮嘱我先回家通知陈管家,让他等送老爷的轿子一回来便去 接夫人,我呢,就只管放心地来接少爷。”元秋此时脸上有些洋洋得意,他难得在杜琛面前显现聪明,自然要高兴一下。
“我知道了。”杜琛脸上还是不高兴,书院里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刚才被人群遮挡住的自家轿子此时露了出来,那顶轿子也不小,藏蓝色的织布上还绣着花纹,轿顶还垂着藏蓝色的穗子,可以看出这轿子刚造出来时的华丽。只是仔细一看这轿子,却怎么也带着一丝颓败没落的气息,让人总有些不舒服。
杜琛不情不愿地朝轿子走去,抬轿的轿夫在门外聊天休息,他们笑着说些什么,声音有些大。此时杜琛才发现自己的轿子旁还停了两顶轿子,那两顶轿子花纹繁复,轿顶的顶珠在阳光下发着光,有些刺眼。
“哎,你们这群懒货,在外面等舒服了是吧,还不快过来。”元秋斥责那群轿夫,那群轿夫却依旧懒洋洋,他们缓慢地从地上坐起,嘴上嘟嚷着:“每月的俸禄给的那么少,还要人做这么多事。”杜琛听见他们这样说,眉头一皱,心里一紧,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些懒虫,每天就想多捞钱少做事,夫人和老爷对你们真是好,要是我就把你们都辞了,还省口饭。”元秋也听见那些轿夫所说的话,他是一个急脾气,对杜家感情深,决不允许任何人说杜家半点不好。
听着元秋这样说,那群轿夫更是不耐烦,其中一个魁梧大汉就那样无视杜琛指着元秋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元秋的脸登时红了,眼睛里止不住的委屈,杜琛也皱着眉,可他不知该如何管教这群不听话的下人。
还能怪什么呢?杜琛心中带着怨恨,他们杜家,不再是他爷爷担任礼部尚书时的杜家,现在的杜家,人丁凋零,每日靠着爷爷在世时为父亲在礼部安排的那个小官职勉强度日,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但实际上,家中大小用度,下人的工钱,都靠着杜琛母亲的精打细算。
“公子,这群泼皮,您不管教管教吗?”元秋气愤难当,期望杜琛能说几句话来惩罚一下这些没头脑的轿夫。
杜琛迟疑了片刻。他倒不是不想惩罚这些轿夫,这些人说的话句句都触动着他内心,只是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况且惩罚了他们,就没有人愿意以如此低廉的价钱来杜家做工了。
“元秋,君子以德行天下。这些轿夫对我们家也是有贡献的,偶有一埋怨也是正常。你在我身边待得比较久,圣人的话也听了不少,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杜琛说地冠冕堂皇,元秋嘟着嘴巴,眼睛中的委屈不减,却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那群轿夫此时也在轿旁站好,杜琛走过去,正准备拉开轿帘上轿,身后却传来一阵清脆地叫声:“杜兄,杜兄。”
杜琛听着声音,觉得有几分熟悉。他转过身来,就看见爷爷曾经的好友,户部王尚书的孙子王公子正站在天成书院门口对着他笑。王公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公子,与他打扮差不多,同一身锦服,腰间别着一块玉佩。
那王公子见他转过身,慢慢走下台阶,手中拿着一把沉香木扇。此时已是初秋,这天成书院又在山上,颇有几分冷。那王公子却似没有感受到,一走近杜琛就扇了两下扇子,扇的杜琛发凉。无奈他们这些学子,颇重礼节,杜琛只能忍住心中对王公子这样行为的厌恶,礼貌地行了个礼。
“杜兄这样就客气了。”王公子看见杜琛行这样的礼,连忙将他拉住,脸上嘻嘻哈哈,没有半分贵公子的优越感。他们两人客气之时,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公子走上前,语气轻浮地问:“给我介绍介绍,这位是?”他打量着杜琛,神情中带着不屑,杜琛心里不舒服,他从未见过这样盛气凌人的公子,眼睛似乎时刻要翻到天上去。
“哦,对对对。是我不该,都忘了介绍。”王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礼貌地介绍:“杜兄,这位是叶国公的孙子,叶惊阑。”,“叶兄,这位杜兄就是我老是和你提起,三岁读诗书,六岁就能写文章的杜琛,杜公子。”
杜琛听着王公子的介绍,心中稍稍有了几分底气。他从小就是大家口中的神童,振兴杜氏家族的希望,所有同龄人眼中的佼佼者。在他对面虽然是个气势很强劲的家伙,除了显赫的家世,大概也没什么好怕的。
“是吗?一直听王兄你提起,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那位叶惊阑叶公子也夸赞到,杜琛心中得意,却还是抑制着自己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行礼说:“那都是王公子过誉了。”
“这我可没瞎说。”王公子连忙说道,杜琛淡淡一笑,终于觉得自己没低人一等。
“那这样,杜公子可要见见我家那个小弟了。”叶惊阑语气浮夸,其实他早已听过杜琛神童的名号,只是一直对他高傲的个性感到反感。叶惊阑从小武力超群,做梦也是想做将军,为国立功。为人仗义又带着几分傲气,平日里最见不得沽名钓誉之人,在他心中,杜琛与那些有一点才华就满身酸腐气的文人并没有半点区别。
“弟弟?”杜琛有些疑惑,叶惊阑却笑着说:“对啊,是我的堂弟,从小也被我的各位叔伯们称为神童。”杜琛还在疑惑,王公子却激动地说:“哦,你说的是孤叶这小子吧,今日考试我还与他一个考场,见他早就交完卷出去了,怎么现在不见他?”
杜琛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个瘦弱,脸庞精致的少年,他看着眼前面庞粗犷的叶惊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是堂兄弟。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刚刚家中已派人先接他回去了。杜兄出来的早吗?有看见他吗?”叶惊阑心中高兴,他就想让杜琛这样的人知道,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神童,只是转念一想到叶孤叶,他就头痛。
“见到了,见到了。”杜琛刚有的锐气又没了,他一想到自己刚才摔下来的样子已被叶惊阑的堂弟看到,只怕过不了多久,大概长信城中半数的学子都会知道。
初秋的最后几只秋蝉还在鸣叫,叶孤叶坐在缓慢行驶地马车中,看着手上的话本。坐在一旁的丫鬟秋黛从带着的食盒中拿出一份糕点,递给她。
“小姐,离家还有一段路,你先吃的东西垫垫肚子吧。”秋黛小声说着,叶孤叶却连头都没抬,继续看着书说:“我没胃口,你要是想吃就吃了吧。”
“这怎么能行了!夫人嘱咐过,不能让小姐饿着肚子的。”秋黛劝着,叶孤叶将书放下,从盘中拿过一块糕点,一口吃下,然后又拿起书继续看。
“小姐,你今日出来的好早啊,我看你,比那些苦读诗书的男人们要强多了。”秋黛将糕点放回食盒,背转身吃了一块,她鼓囊着嘴,叶孤叶一向不管她偷吃。
叶孤叶依旧看着书,过了一下,她突然噗嗤一笑,捂着嘴巴乐了起来。“小姐你笑什么?”秋黛不懂她的笑,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我只是想起今天早上看见的一只耗子。”叶孤叶继续笑着,她脑海中重复着杜琛摔下来的惨样,乐不可支。
“什么耗子啊?书院怎么还会有耗子呢?”秋黛继续不明白,叶孤叶倒也不说清楚,还在笑着,过了一下,她才收住笑容说:“说不定这耗子还要与我读书呢?”
秋黛还是不明白,她眼神疑惑,看着小姐那样的大笑,她觉得大概小姐遇到的是一个不一般的耗子,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一只神奇的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