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老百姓只是远远地看着张正辉互相议论着,神情愤怒,咬牙切齿,但没有人向他冲过来。张正辉意识到不妙,想转身溜走,又觉得有失身份,正在犹豫之际,壮实的身躯套着黑背心的C村治保主任张昂从学校大门里出来了,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学生娃,递给从救护车上下来的医生说:“这娃娃还在哈气,还有救。”等医生从他手里接过娃娃后,他一眼看到了张正辉,立刻冲着他吼道:“张老七,你娃终于来了,你去看一下你修的房子,几百个娃娃埋在底下,你在造孽啊!”
张正辉排行老七,操社会时他张老七的名气比本名还响当当。
张昂跟张正辉是本家族的同宗兄弟,又一起当过兵,从小喜欢武术,和他父亲张二爷一样性情刚烈,张正辉现在虽然当了,张昂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在岷江镇横行霸道的张正辉哪个都不怕,就怕这个比他大一点的本家弟兄,这会儿更不敢跟张昂硬碰,忍着气说:“昂哥,我不知道这边垮得凶,才听到说马上就过来了的嘛。”
他回避了房子质量问题,边说边往学校大门里跑。
张昂和一些老百姓跟在后面骂
“人家夏镇长和张礼云他们早就来了,等到你来还救得出一个活口?“
”狗日的坏蛋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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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平时哪个敢这样骂张正辉,他不是亲自动手,就是喊联防队的郑三娃他们把人抓过去暴打、罚款。但今天他只有忍了,装着没听见后面的叫骂,加快脚步进了校园,睁大眼睛一看,顿时惊呆了,今天上午才请钱市长剪彩投入使用的新教学大楼垮成了一座预制板砂灰砣砣堆起来的小山包一样的废墟,围满了废墟的人们正用手刨,用木棒钢钎撬开水泥板块把学生娃们从里面拉出来,院坝里,树荫下的平地上已放了一排排血糊糊的,不晓得是死是活的娃娃,医生护士们拿着输液架等医疗器械手忙脚乱地做着抢救工作,整个现场是人涌如潮,灰尘弥漫,哭声震天:
“娃娃!你才十四岁啊!”
“你今天感冒了我不该强迫你来读书啊!妈把你害了啊!”
“哪个不要良心的修的这房子啊?学校头那么多房子都没垮就这幢垮了,还是新房子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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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的哭喊和质问吓得张正辉心跳加快,两腿打颤,不敢再往前走了,这时,穿着一身黑皮制服的B镇联防队长郑三娃顶着一头灰尘从废墟边跑过来悄声对他说:“七哥,你来干啥子?老百姓些要找你拚命,我想给你报信手机又打不通,想来找你又走不脱,夏瓜娃子命令我们全体在这救灾,哪个敢跑就开除哪个。”
张正辉浑身抖了一下,他没理会郑三娃,继续向废墟上望去。
漫天的灰尘中,只见被郑三娃称为夏瓜娃子的第一副镇长夏天正跟年龄都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第二副镇长胡小冬和B镇场镇所在区域C村的村长张礼云几个人在抬一块预制板,同时又看见刚才在学校门口骂过他的张昂也冲了过去帮着抬,他们想把压在废墟缝隙口上的预制板抬起来挪开,目的是减轻压力,让压在下面隐隐传出呼救声的娃娃们有存活的时间。夏天这个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机关里坐办公室的年轻人哪里做过这么长时间的体力劳动,此时已两脚打飘,脸上一双眨动的眼里露出了无法克服的疲惫感,在夏天对面和他一起抬着撬棒的张礼云的圆领白汗衫已成了灰汗衫,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是长期的农村生活炼出了强健的身体,他故意把吊着预制板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拉以减轻夏天的压力,还问他:“行不行呵?不行就喊他们来,你没做过这些活路。”正好张昂来了,张礼云的意思是让他把夏天换下来,张昂也上前对夏天说:“夏镇长让我来,你休息一下。”可是夏天不同意,还让张昂去预制板中间替换胡小冬,在机关里呆了几十年的胡小冬本来就不想做这重活,只是看到夏天上了,不好意思才出手的,这会儿巴不得张昂来换他,呻呻唤唤的躲到旁边抽烟去了。夏天一咬牙对所有抬的人喊道:“预备!起!”
然而,别人都咬着牙站起来了,感觉到沉重无比的夏天两腿却怎么也打不伸,腰被压成了弯弓,英俊的国字脸也扯歪了,他对面的张礼云眼见不妙,喊道:“夏镇长,不行就放下!”可是已经迟了,夏天整个人已彻底失去控制,向后倒去,肩膀上的撬棒梭了,已经抬离地的预制板重新砸下,把废墟下本来能传出学生们呼救声的、几寸宽的缝隙压死了。
一个从外地赶来学生母亲扑上来趴在预制板下用耳朵贴着听了听后哭喊道:“没得声音啦!没得声音啦!”
另一个也是从外地赶来的学生妈妈听了,疯狂地扑向倒在地下喘气的夏天,踢了他一脚骂道:“你狗日瓜娃子!抬不起就不抬嘛!”
失去孩子的痛苦让人们精神崩溃了,尤其是做母亲的女人们,最疯狂的是那些不认识夏天,不知道他身份的家长,虽然在对夏天的打骂中同时也觉得他冤枉,不该拿他出气,但是痛苦超过极点的人需要渲泄,不管这手段正不正常?否则就自杀,有一个学生妈妈就想撞死在预制板上,被她男人拉住了,还说这娃娃不在了我们又生嘛,结果 挨了老婆一耳巴子。
男人们相对比较明事理,没有对夏天出手,围着他打骂的全是女人。
嘴里衔着烟的胡小冬想上前拉又不敢,最后还是张礼云和张昂冲过去几把掀开疯狂的女人们,扶起夏天,吼道:“你们疯了嗦?这是夏镇长,他为了救人已经快累死了你们还打他,要不要良心的呵?”
张礼云当了几十年村官,为人忠厚、公正,威望很高,张家在本地是大姓,论起来包括张正辉和张昂在内很多人都喊他大哥或亲热地称呼礼云,所以他一发声就很多人都不说话了。可是外地来的家长们不认识他张礼云,也不买账,有一个男子吊着嘴骂:“镇长怎么样?妈的就是他们当官的整的豆腐渣工程把娃娃些埋倒的!这学校头那么多旧房子都没垮就这幢新楼房垮了,怎么的嘛?”
这话再次激起了群众的怒火,学生家长中包括本地的人都破口大骂:
“日他妈就是他们当官的吃钱修的烂房子把娃娃些害了!”
“听说这新教学楼是把原来的两层旧楼加一层粉刷出来,两层楼的基脚承不起三层楼的嘛!不要说地震,就是几百个娃娃在上面跳都要把他跳垮,狗日的些太坏了!吃电线都嫌短了。”
“打!打死他狗日的!”
家长们又围上来要打已经鼻青脸肿的夏天,他喘着气赶快解释说:“乡亲们,房子不是我修的,他、他们都知道。”他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张礼云和张昂,说实在的,他害怕了,浑身都在哆嗦。
不远处的张正辉也浑身哆嗦,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替他受过挨打的夏天吓成那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又见张礼云张开双臂挡在愤怒的家长们面前大喊:“你们不能乱打人!夏副镇长才来两个多月,修这房子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张昂赶也帮腔道:“不准乱打人哈!夏副镇长是好人,他没修过这房子。”
“那是哪个修的?”群众中爆出愤怒的质问。
张礼云和张昂一怔,都斜起眼睛瞟了一下隔着十多米远的张正辉,其实在场的干部群众很多人都知道房子是镇长张正辉修的,是用两层旧楼加一层粉刷出来的,只是不敢说而已。张礼云和张正辉这个烂杆子出身的镇长长期不对路,虽说是同宗兄弟,但是他们互相不买账。此时面对少数不明真相的家长对这幢新楼房垮塌的罪魁祸首是谁的追问,他很想甩手一指张正辉说就是他,然而他没有,生性老实的张礼云一是怕爆怒的群众马上打死张正辉自己脱不了干系,二是他对张正辉确实也有些害怕,所以他收回了瞟向张正辉的目光说:“我也不知道,我一个村长级别不够。”
张礼云旁边的张昂本想大声对群众说就是镇长张老七修的房子,可是听到张礼云那么说,他也犹豫了,没吭声,只扶着看样子站不稳的夏天说:“夏镇长,干脆去找医生处理一下”
平日里除了本家族大哥张礼云,张昂是不买任何一个当官的账,夏天来当第一副镇长后的所作所为又让他折服了,对人讲:当官的还是有好人,象我们大哥和夏镇长就是。
夏天无力地对张昂说:“不要紧,我歇一下就行了,你们现在马上组织人把预制板抬开,把口子挖开,能救一个是一个。”张昂连连点头。
离废墟十来米远的张正辉见张礼云和张昂没把他咬出来,跳到喉咙口的心又落了回去,刚才是一片空白停止了运转的大脑又活动起来,猛抽了两口烟后对郑三娃说:“我要去S市汇报灾情,你给我找个车来。”
郑三娃知道他想跑,嘴角抿了一下告诉他停在镇政府院坝里的小车都被垮塌的围墙砸坏了,只有联防队的巡逻车是好的,张正辉说巡逻车也行,郑三娃立刻招呼一个叫李聋子的联防队员去学校门口把车开过来。
这时,废墟另一处预制板翘起的缝隙口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张昂哭喊:“张昂,你来看一下这是不是我们燕子?”
正想和张礼云重新组织人去抬预制板的张昂听到是他老婆王良英在喊,立即跳着跑了过去,这儿的缝隙口里又掏出了几个娃娃,血液和着砂灰糊满了她们的身躯,头发和脸已分辩不清,全都没了呼吸,很多家长噙着泪水蹲下来仔细地翻看娃娃们已经有点僵硬的身体,看有没有自己的孩子。王良英抱着一个脸已经砸烂了的女孩子哽咽着对他说:“你看一下,是不是我们燕子?我觉得这鞋子有点象?”
张昂伸头一看,两颗眼泪立刻掉在孩子身上,泣不成声:“怎么不是嘛!你连自己的娃娃都认不到啊?”
“燕子!”王良英发出凄厉的呼喊:“你走了妈活起还有什么意思啊?”
顷刻间被泪水糊住了双眼的张昂抹了一把眼泪,正好看见张正辉登上了喷着警用标志的治安巡逻车,他额头上立时青筋暴露,大喊道:“张老七,你修的房子害了这么多娃娃你还想跑?拦住他!就是他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