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了巨虎的嘶吼与流匪的惨叫,但此时她离地下水坝的甬道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伊雅用[绝喉]的弓身勒住一个流匪的脖子,死死地钳制住他,逼退他的同伴后,利落地将其扭断。死去的流匪双目翻白,歪着松弛的脑袋,被伊雅狠狠抛下,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甬道里其他十几个流匪见状,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挑战魔导士,但经过几声壮胆的呼喝,直到终于有人踏上一步后,而后所有流匪便狂奔着冲向伊雅。凭借甬道的狭窄,他们想着,就算没办法砍死这个半精灵,也能将她挤回水坝。
然而[绝喉]闪烁青光,最上方的风属性宝石振动一下,震荡扩散的魔力将甬道里的流匪吹得东倒西歪。非常低级简单的魔力释放,但却让伊雅的风宝石又黯淡了几分。
踏在扩散的魔力上,强劲的吹拂也激增了她的速度,伊雅趁此时机一跃而起,跨过了他们头顶,没有理睬这些仿佛在跳舞的男人,直接朝驯兽师的方向追去。
“该死的半精灵!”
挣脱气流的流匪愤怒地大叫,挥舞手中的兵器,朝伊雅穷追不舍。
但没有精灵体质、又缺乏专业训练的强盗,怎么可能在速度上与身经百战的魔导士比肩?只是几个呼吸,伊雅轻灵的身影便消失在甬道里,无论流匪怎么透支自己的体力,追上伊雅已经不现实。
为首的小头目撑着膝盖,将火把抬高,看到的仅仅是一片尘埃,他气喘吁吁地说:“真不知道……二十年前我们人类是怎么打败精灵的……”
几个随从跟上,体力情况比小头目也好不到哪去。
“调头!”小头目咬牙切齿,双眼喷出火焰来,握着火把的手抖动,“去干掉那个白毛的男魔导士!给魔导士协会放点儿血!”
昏暗的山洞隧道中,伊雅手捏弓箭,快步在黑暗里穿行。
她的尖耳朵动了动,眼神凌厉几分,在狭窄通道收束的声音中,伊雅听到了大量的人声人语。粗鄙而杂乱的声音正在朝她的这个方向涌上来,没有杜桑的奇异听觉,伊雅最多能分辨声音中满满的恶意。
甬道的尽头近在眼前,而那些杂乱的声音,逐渐汇成伊雅脑中的画面。
面对漆黑的洞口,十几支火把燃烧着,映照着十几张手臂长短的机弩,其上早早搭好的弩箭在火光中散发着浑浊的冷光。
割喉者的面容愈加扭曲着,原本哨兵队长威严的气质荡然无存,他眼中燃烧着可怕的怒火,立在十几个手下的背后,死死地盯着伊雅即将出现的黑暗,习惯性地拉扯领口。
拿着弩的流匪频繁地咽着口水,既不敢违抗割喉者的命令,又不敢直面魔导士。
山中基地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剩下伊雅的脚步声、流匪的喘息声。割喉者拽着衣领的手一住,此时他的怒火也专注起来,高挑的眉毛停止了上升。
甬道内的脚步声猛然消失,割喉者将一只手举起:即使根本没有人会以他的挥手为信号。
十几张机弩呈圆弧形围住洞口,火把静静照亮昏暗的洞口。
蓝白色的影迹只是在火光下一闪。
割喉者狂怒地吼叫:“射!——”
十几张机弩齐刷刷地射击,扳机带动弹簧,飞速的弩箭划破了空气,发出“咻咻”的致命之声。火光下看不清弩箭的轨迹,但那宽不足两米的洞口才是割喉者不转身而逃的正当理由。
箭头扎入绵软表面的声音响过,他们分不清到底是射在了泥土中还是血肉里。
割喉者踢了最近的手下一脚,瞪着他说:“你去看看。”
被命令的流匪显然万般不愿意,但他见识过驯兽师驱使怪物的场面,也见过叛逆的下场。心中虽然退缩,但被割喉者凶煞般的眼神盯住,他只好捏紧了火把与机弩,缓慢而谨慎地朝昏暗的洞口走去。
其他人的火光则寸步不前,割喉者环视着四周,握紧自己的衣领。
“啊……”到达狭窄洞口的流匪发出一声轻呼,所有人都朝他望去。
片刻后,他举起了一张满是破洞的蓝白斗篷,而后他摇头,示意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当心!——”割喉者大叫道。
他话音未落,洞口中闪现出另一道影迹,魅惑的身形拉开弓影,一声轻响,举起斗篷的流匪应声倒地。在火光照亮魅影前,她再次消失,一拥而上的流匪一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行动。
割喉者丢下火把,恶狠狠地拔出腰间悬挂的刺剑,连声怒吼:“找到她!杀了她!”
愤怒的喝令让流匪们纷纷散开,开始搜寻那道硬生生丢失的身影。
割喉者再次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形单影只了,没有流匪的保护,也没有巨虎的陪伴,他想着,这一定是制服自己的最好时机。
接着,他的肩膀遭受了狠狠一击,霎时间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刺剑从自己的手上滑落而下,掉落在地的声响让苦苦搜寻的流匪侧头回顾。
“放下武器。”伊雅身上只剩一件短袖蓝白衬衣,露出了白皙的修长手臂,虽然令人移不开视线,但她手臂拉开的[绝喉]正对着伊雅脚下眩晕中的割喉者,“不然你们的老大就要先走一步了。”
流匪沉默着,割喉者猛力摇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伊雅下手比较重,他依然处于没有知觉的状态。
见流匪们没有动,伊雅皱着秀眉,再次威胁道:“放下武器,我不会说第三次!”
“噗嗤……”
一个流匪没忍住,压着声音笑了出来,接着又有同伴笑出声,他也就不用压低声音了。转眼间,山中基地内只余下一众流匪捉弄般的大笑。
伊雅将割喉者踩稳,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白嫩的精灵啊。”笑声中,有道声音传来,“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是王国军?还是骑士团?”
“她觉得我们要放下武器投降,就这么跪在地上等着塞洛嘉的红衣杂种来给我们戴上镣铐……就为了一个驯养怪物的自大狂……哈哈哈哈……”
“谁能带着我们赚钱,谁就是老大。”最先发笑都流匪举着火把,往伊雅那边一照,作出了八字眉的不屑表情,“看这割喉者的样子,恐怕会惨遭女精灵的毒手啊?”
“我们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友好地施以援手了。”
弩箭再次齐射,这次的齐射,无论是准头、力道还是节奏都比任何一次割喉者的下令更致命。
射速太过迅猛,伊雅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到刚刚恢复些许意识的割喉者闷哼几声。闻声,她用力将身前的割喉者提起,翻身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从后抱住正在流血的驯兽师,向旁边的土坡滚去。
流匪们终究是没有追杀上来,或许是伊雅先前的出击给他们造成了威慑,总之,伊雅眼前一黑,短暂地将命运交给诸神。
泥土在翻滚中一层层涂抹在自己身上,山体内潮湿的空气在这些绵软的泥土里体现得很彻底。视线天旋地转,她尽量护住割喉者的头部,却忘了自己空空的头顶。
翻滚下土坡的过程仿佛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伊雅几乎没有撞到什么尖刺或硬石。纷扬的泥土溅洒了她一身,在蓝白的衬衣上极是扎眼,翻滚停顿前就彻底变成了泥土色。
他们滚入了坡下的狭小水道里,即使水道极浅,伊雅背部着地,才接受治疗的伤口也险些崩裂开来。
晃了晃脑袋,她立马从水中起身,首先将割喉者推出水道,因为她看到了染红的流水。然后伊雅才爬上泥地,大口喘息,平定下自己的呼吸。
割喉者平躺在泥地里,与伊雅一样,脏乱、破烂,他的腹部与右胸上各钉着一支弩箭、左臂上有三支、右大腿的那支仅剩箭头没入筋肉中,鲜血按压不住,汩汩而流。
他勉强弯着脖子,看了自己的胸膛一眼,又无力地放下后脑勺,嘶声道:“真希望他们对付你们的时候……也那么准,半精灵。”
伊雅看向他们滚落的土坡,中间一段闪烁着青色的微光,[绝喉]在那里等待自己。
“看来你只能徒手打死我了……咳咳咳……”
“我已经杀了你了。”伊雅拍掉脸上的泥浆,起身就要离开。
“你在你的梦里看到了什么?”
伊雅的步伐停滞,她慢慢回头,看到离自己两米外的将死之人正含笑凝望着自己,那笑容是说不出的诡异。
“说给我听。”
“前半段省略吗?”
“我们都知道。”
伊雅没有动,就僵硬地站在原地,冷声开口:“驯兽师与天之巨虎来到贝佳斯山脉,山脉繁荣起来了,后来天灾降临,全死了,就这样。”
割喉者摇了摇头:“故事不是这样讲的。”
“有一年。”冷利的女声骤然缓和,割喉者望着那道美丽的倩影,干裂的双唇颤动,伊雅述说道,“是客人来到贝佳斯的第七年,一整年,这片群山都回响着哀嚎。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兽潮……而是因为,全年颗粒无收。”
“就是那一年,干旱与山崩接踵而至,田地荒废、家园消失,贝佳斯山脉的山民开始向外界迁移。也是那一年,驯兽师与他的天之巨虎死去。”
“他们没有死去饥荒、疾病与灾难,首先是天之巨虎,它在河岸边饮水,埋伏已久的锁链将它束缚,拉扯着它掉入深深的尖刺陷阱里,山民们将它困在里面,接着是驯兽师,他前来哀求山民不要伤害他的同伴,却眼看着同伴被浇上油点燃……”
说道这里,伊雅瞟了割喉者一眼,继续说:“巨虎在熊熊烈焰中化作焦骨,驯兽师悲伤地嚎啕,他的哭声响彻整个贝佳斯山脉。”
“但愤怒的山民对此毫不理会,他们的领头人抄起了收割庄稼的镰刀,放在驯兽师的脖子上,然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伊雅的梦境到此结束,如她一般慎言,没有将后半段的梦境告诉杰瑞安。
安静的土坡下,水流缓缓流动,反射的水光映照,又照亮了割喉者脖子上那道浅淡而狰狞的疤痕。他睁着双眼,无力地扯着衣领,好似通过伊雅的讲述,望见了哀鸣不绝的那一年。
血从他全身上下各处伤口中流泻,割喉者的双唇颤动着,将一只手插入旁边的水道里,冰凉的流水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不至于坠落入那个困扰了自己八百年的噩梦。
“我们都有自己怀缅的悲伤,对吧?”割喉者脸上的表情已经模糊不清,只是声音还带了几分调笑,“可惜,悲伤是不会磨灭的,任何享乐、欢愉、纵情声色,只是压抑悲伤的拙劣伎俩,再次清醒时,心脏就会又一次被悲伤捏碎。”
他沾染泥土的乱发掩盖了他的双眼,割喉者转向伊雅,唇边哀恸:“她……她连兔子都不会猎。”伊雅冰封的心猛然一震,“她是个乖孩子,我从森林深处发现了还没有奶猫大的她,整整三十年,我们一起相依为命,没有分离,她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不愿伤害任何生灵啊……”
“我还记得削满倒钩的尖刺将她的肢体伤得鲜血淋漓,她向他们泣声嚎叫,当燃油淋在她的皮毛上、骨甲上,我无能为力地注视着……最后火光陡然冲天,我还记得那火光,八百年间唯有那火光我一刻也没忘,它时刻提醒着我、昭示着我、监督着我。”
他对伊雅说:“我不会忘的,我还会继续我的复仇之路。”
伊雅回应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割喉者尖声大笑,状若回光返照,他满是弩箭的身躯一点点从泥地上坐起来。随着他面向伊雅,此时她终于看见了他乱发间的双眼,竟是如巨虎般的瞳仁,深切而明亮的黄色。
“你!……”
“八百年的苦难,岂止为了是驯养几头宠物猫那么简单……”割喉者的身体突出变形,他的背部似有异样的骨骼鼓起,亮黄色的双眸一缩,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只要我精神不灭,复仇的怒火终会继续燃烧,咆哮吧!我的巨虎!——”
“呀啊啊啊啊……”
伊雅想也没想,迈开修长的双腿就往土坡上逃走,后方的嘶吼在她拾起[绝喉]后逐渐展露出野性,那吼啸接近于巨虎,又区别于巨虎,只因其中人性的异常愤怒与疯狂。
她连跑带爬,爆发自己最快的冲刺速度,终于奔上土坡,感受到身后有猛兽踏足,伊雅直接朝先前那个联通甬道的洞口跑去。
几个在此巡视的流匪哈哈一笑,纷纷叫嚷:“免费的半精灵服务送上门来了!”
争分夺秒的伊雅闷头进入洞穴,又往里跨了几步后,回头看去:一只庞大的迅猛虎爪搅碎了惊恐的流匪,粉碎的血肉宛如飘来雨云……那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光是看去就觉得可怖的爪子。
它没有去碾碎他们,只是一个个精准地挥去,任由钩子般的爪锋将普通的血肉之躯撕裂——无人能够直面抵抗。
沉闷的虎啸回荡,又仿似悲伤之人的低语,伊雅背上弓箭,抹了一把脸,继续朝甬道里奔跑。
有个人,她要去确认,他是否遵照了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