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一把把梳着自己的胡须，那浓密漆黑的胡辫足有一米，正好他身高的四分之三。他饱满宽大的额头暴露在永舞密林的湿冷空气中，让他感到一丝不可忽视的凉意。

坐在供休息使用的石板，黑矮人还是拿着他的手斧，一边摆弄自己的皮包，一边将烟袋掏出，准备让自己舒服舒服。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尖利的笑声，突兀而放肆地搅乱了矮人的思考。

黑矮人斜着眼睛，一手拿着尚未点着的烟管，瞥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在他们不远处的驻扎营地，呈现成大片的赤色，因为那些士兵穿戴的不是他们雷霆团的军服，而是张扬又傲慢的诡焰盔甲。

诡焰团的士兵各自讲着低俗的笑话，毫不在意离他们不远的老对手雷霆团的侧目，时不时还会把挑衅的目光投向格雷格，然后同身边的同伴低笑着说上几句。

“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面色冷硬的雷霆团士兵在格雷格旁边沉声说道。

“他们讨论黑矮人的老二和他们的有什么区别。”格雷格掏出打火石，脸上的表情连一丝变化也都没有表现，“这是那些狗娘养的最常讨论的事，见鬼，他们都对俺的老二感兴趣得不行，俺已经感觉到危险了。”

“团长怎么会同意和诡焰合作，单靠我们还不够收拾一个衰败的精灵族吗？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内幕？”

很显然，格雷格也有相同的疑问。

他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与自己的弟弟不合的索尔为什么会答应与诡焰团联手攻打永舞密林，更不知道昨天索尔与洛基在林中的密谈内容。他只知道，战略计划从昨天开始，诡焰团团长洛基带领上千士兵与他们驻扎在永舞密林的深处，并着手向精灵族的方向进发。

金戟团的部队也再密林外徘徊，似是在等待进攻命令。

这将会是近年以来，赛洛嘉的一场大战。

至于这场大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格雷格砸吧砸吧厚嘴唇，两只胡豆般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烟雾缓缓散去，将旱烟拿在手中久久没有移动。

鬼知道是为了什么呢。身处高位的贵族总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一个死人、一个半精灵，反正不会是这些没屁用的凝雪树。自己这种下等人理解不了，也不需要自己去理解，相反，明明白白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地去刨根问底，最终招致灭顶之灾。

比如自己那个同样在赛洛嘉军中打铁的父亲，在自己入伍前就喜欢打听的活泼黑矮人，在自己入伍后终于被人抹了脖子，头颅悬挂在铁匠铺的招牌上，眼睛和嘴巴都被人用针线细致地缝了起来，缝合者的手法颇具艺术细胞。

当时格雷格就深谙这个道理，哪怕是他取下父亲的脑袋后，对照着自己脖子上军用围巾的针脚后，他也一言不发。

这是人类的时代，密语的时代，也是靠脑子的时代。

“谁知道呢。”格雷格含糊地敷衍过那几个雷霆团的士兵，拍了拍肚皮，将旱烟熄灭，起身说，“准备好背囊和武器吧，小伙子们，咱们今天就可能行动了。”

对啊，发动数千兵力集结在敏感的永舞密林一带，反正不管智慧王怎么想，格雷格认为，这次玩大了。

他知道外界的舆论正在漫天乱舞，特别是见到军队行进的约尔河周边居民。索尔和洛基也许各怀鬼胎，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想法:速战速决。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格雷格顺声看去，只见那个骑马的士兵吆喝了几声，勒住快马后，熟练地翻身下马。

他端正身子，等待那个士兵用张望的目光找寻自己。

骑兵寻觅片刻后，埋头走到格雷格身边，将一封书信递交给黑矮人，然后行了一个军礼，快步走向自己的马匹。

格雷格阅读完信件与骑兵快马加鞭的时间几乎是同时。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抄起旁边的手斧，跳上预先搭设好的长凳子，使自己的身高成功超过了在场的所有士兵。

格雷格喊道:“雷霆团第五营，诡焰团第三营、第七大队，上峰下达命令，令我部即刻向前精灵聚落方向推进十五里，且在入夜前到达指定集结地，我只给你们两分钟的时间把自己的家伙事收拾利索。”

雷霆团的士兵闻令而动，而穿着红盔甲的士兵则慢慢吞吞地将火堆踩灭，将马匹牵引过来。

黑矮人放声大笑，引得所有人注目，他举起手中的纸张，保持着愉悦的笑容:“俺可不管你们这些红皮白菜怎么想，你们那翘胡子的团长在这上面签了名字、盖了印，俺只管按赛洛嘉军法处置延误战机的混球，就地处置。就像俺刚刚说过的，现在还剩不到一分钟。”

黎丝就任巡逻警戒者一职有些年头了，她是成熟期的精灵战士，世界之森的毁灭剥夺了许许多多成熟期精灵的力量，她也不例外，不过，黎丝已习惯使用一开始来讲并不顺手的刀剑和火器了。

她是很称职的忠诚战士，只是今天换岗之际听说的一些风声令她无法接受。

指挥官一定是疯了吧？

如果不是安特洁儿疯了，像她那样对外来者充满仇恨的家伙，怎么会因为那个沸沸扬扬的半精灵贤者的几句话，听从其改变永舞密林的防御阵地。

永舞灵花盛开的时候，她确也在场，目睹了那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的一幕，说实在的，黎丝有些钦佩那个半精灵的勇气和胆识，也相信永舞灵花绝不会无故盛开。

可，那毕竟是半精灵啊，是千万分之一的错误，是不该来到世上的邪物，是一出生就应该扼杀的存在。

安特洁儿怎么能这么草率地顺从半精灵的意思，将已经固守这么多年的防御阵地轻易更改。

要是这真是半精灵和背叛者尼德的诡计，永舞密林的防御阵地就将形同虚设。

一如往常地，黎丝来到她经常巡逻的路线上，背着长弓和两把利剑开始了一天的警视工作。她的线路相对来说更接近大道，隐蔽遮障简单明了，虽然安特洁儿命令她改变巡逻路线，走更安全的线路，但黎丝这次不打算履行命令。

一来，她就是不信半精灵的邪，二来，她对自己的实力，包括地形的熟悉程度都胸有成竹。

即便现在已经入夜，黎丝也有十足的把握回到聚落的正路。

这个女精灵战士在夜色中安静前行，甚至没有惊动十米外的草上瓢虫，灵动的大眼睛闪烁着光亮，紧紧地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动向。

这一切对她来讲很熟悉。

十米外的那个经常爬上瓢虫的草丛，在草丛下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板，再远些，大概二十米左右，那凝颗雪树在一年前与她手腕差不多粗细，而现在至少有她大腿那么粗了。

这条线路她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麻木，这条路上的一切她都事无巨细地记着，要她突然间做出改变，黎丝觉得毫无必要。

“谁在那儿？！”

绿发的女精灵猛然调转身子，朝后方的树林断喝一声。

背上的两把精灵长剑同时出鞘，折射着冰冷的寒光。精灵的锻造技艺不比矮人，但是也绝不输于人类，长剑平滑的剑身代表它十足的出血效力。

黎丝缓缓扫视过周遭的寂静树林，握着长剑的双手紧了又紧，她脸上的表情亦是沉凝至极。

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凭自己的直觉。

唯独这次，务实的黎丝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

今天的永舞密林里，多了几分杀意。

“谁在那里？”凭着这样的直觉，黎丝将目光投向一处不显眼的树丛，全身紧绷，双腿作蓄势待发状，精灵长剑寒光森森，“我感觉得到，别妄想能躲开我！出来！否则不要怪这双利刃难收！”

凝雪树飘摇悠然，林间的凉风习习而过，带来了某种金属相碰撞的细微声音。黎丝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渗出的同时，她感到口舌干燥。

林间的潜伏者，究竟有没有必要躲开自己呢？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肃立而起的金属盔甲成片地在林间升腾，那原本被风不经意拂过的轻响被放大尖锐了何止百倍。在凝雪树的阴影下，黎丝看不清这些盔甲的颜色，但她可以看到头盔下那一双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霎时间，黑压压的披甲人类将周围的树丛挤得没了一丝缝隙。

惊鸟四起，落叶狂舞。

一时间又突然安静下来，毫无声息。

被数不清的敌人围困在中间，黎丝感到更加干燥与炎热，她额上的汗珠已顺势滴落，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她别无选择。

或者说，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也许我一定会死在这儿。”黎丝操着一口奇怪口音的赛洛嘉语，“可我绝不会放下武器任你们宰割，你们这些该死的赛洛嘉人，感受永舞密林的愤怒吧。”

几发弩箭象征性地射向绿发精灵，黎丝侧身回避，并成功挡下了一支弩箭。赛洛嘉的军用弩箭掉落在草地里，翻起层层草籽，点点鲜血洒落在绿油油的色泽上。

有两支弩箭伤到了黎丝，其中一支还插在黎丝的左小腿上。黎丝绿发的脸蛋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疼痛让她的理智蒸发，她不再冷静、不再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再蔑视死亡。

她一只手的精灵剑放落，空出来的手捏住了正在流血的左小腿。

诚然，再厉害的剑士也没有把握同时挡下四面八方的弩箭。这需要技巧与运气，显然黎丝一无所有。

绿发女精灵孤单地跪倒在草地中间，怒吼着，唾骂着赛洛嘉人，连同蹩脚的赛洛嘉语夹杂着最恶毒的精灵土话。

她一遍遍地怒骂，但没有人给予她回应，围住黎丝的士兵沉默以对，静静地拔出自己的武器。

林子里显现了森严的寒光。

映照得绿发精灵更加孤立无助。

“都见鬼去吧！教屠扎比审判你们！”左小腿上血流如注，黎丝的精神终于萎靡了几分，声音也虚弱下去，“教屠扎比折磨你们永生永世……在虚无地狱里……”

“折磨我们？不见得吧？”

一个轻浮的声音突然为精灵战士的控诉而发声。

仿佛此时此刻正是宫廷晚宴，伴随着华丽的舞女与乐队出场。那个身着鲜红色华服，其上观赏性极强的盔甲闪烁着奢侈的金色眩光，一时间将主舞台移到了那张险恶又高傲的脸上。

梳着整整齐齐的中分卷发，上翘的两撇小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贵族男人摇摇晃晃地从军队中迈步而出，朝受伤的精灵战士露出似讥似嘲的笑容。

黎丝当然认得他，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上司安特洁儿将这个男人当作假想敌来实施战略设计。

诡焰团团长，乔翰森之子，赤潮军王侯，洛基·乔翰森。

洛基一边笑着，一边把玩着手里那两颗核桃般的弹丸，豆子般的眼睛来回转着，似乎正在盘算着什么。

“啊啊啊！——”

黎丝奋力跃起，精灵战士卯足全力向洛基猛扑而去，手中剩余的那把精灵剑直指洛基的咽喉。

就连黎丝本人都知道，杀死洛基的概率有多么小。

暗紫色的雷电从一旁的草丛中掀地而起，劈开沿途的土石与树枝，呈无数交叉状的形态蔓延而来，将飞扑中的黎丝笼罩。

电流的强劲几乎让黎丝瞬间麻木，原本这雷电将会把她的身体结构组织破坏的干干净净。

但一股包含高浓度魔力的赤黄火焰突袭而至，强行破开了暗紫色的雷电，使永舞密林的清新空气重新充斥了她的鼻腔。

黎丝双眼泛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来回抽搐。

“嗯……粗野的手段。”洛基掏出蚕丝手帕，嫌弃地看向来回抽搐的精灵战士，皱起眉头，“你下手太重了，我亲爱的哥哥，我还想和这位女士好好玩玩呢。”

浓密的树影中，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没必要，继续前进吧。”

洛基摇头晃脑地摆手:“哥哥啊，我承认你的胆识与威望赛洛嘉第一，可是啊，真正的歼灭战并不是这样打的。”

林中的男人没有回话，也没有示意洛基继续。

“歼灭的成功。”洛基露出白皙的牙齿，“在于引导敌人的情感，只有彻底摧毁敌人的精神，让他们失去冷静、理智和信仰，再慢慢地扼杀他们，那才是歼灭的本质。”

“我只负责杀敌。”林中的紫雷一闪而过，“让歼灭展开吧，洛基。”

洛基摸着下巴，带着笑意的眼睛再次转到口吐白沫的黎丝身上，眼中笑意更浓，甚至出现了难得可贵的童趣。在他心中，出现了一个歹毒而有趣的玩笑。

“这个女精灵并非一无是处。”洛基摊手说，“她就是歼灭展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