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片土地都存在并流传着关于生命与丰收的传说,源自古老的见闻,其中不全是人们自己的捏造,也有点滴真实的成分。
而这个传说同样来自古老的见闻,一直在贝佳斯山脉的村庄间流传了八百年。
那是一年丰收,秋天的丰收,变得金黄耀眼的田地散落着农民此起彼伏的欢笑。这是收获的喜悦,是天神的赐福,对山民来讲,自然是全年最值得欢庆的时刻了,逃离饥饿、畅快起舞。
也就是这个秋季,贝佳斯迎来了两位客人。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一个穿着破旧的流浪汉,蓬头垢面的来到贝佳斯山的村庄里,身上只有一只打着补丁的行囊,看似好像一无所有,村民很是失望,只想快点儿打发走这个异乡人。但这个异乡人有一个同伴。
就是两位客人其中之一,一头庞大无比的异兽。
它的皮肤与麦田同色,形似瘦长的老虎,满身披挂着骨质的铠甲。异兽温良而乖巧,虽形态凶猛却以植被为食,巨虎踏足山脉的那个秋天,所有的麦田产量达到了数年来的巅峰。
山民视之为神明的宠兽,亦视作丰收的象征。人们坚信,这个流浪汉并非一无是处,人们坚信,他拥有着巨虎。
他们善待异兽与流浪汉,并称异兽为“天之巨虎”,将流浪汉称为“驯兽师”。
山民坚定地认为,天之巨虎,是天神赐予的神兽,是丰收与生命的极致祝福。于是他们撰写书籍、宣扬神迹,从此在贝佳斯山脉里,各个村庄小镇口耳相传,然而那位故事里的“驯兽师”,悄然隐匿在过去的岁月中。
伊雅从昏迷中惊醒,脑中的混沌与感官的不适让她无法整理现在的思绪。
按照体温来讲,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虽然背上的伤患处貌似得到缓解,但现在仍旧高烧不退,无论是脑仁还是喉咙,都像是火烧般的难受。她动了动身体,后背的肌肉几乎没办法发力,两条手臂也处于拉伤状态,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她睁开双眼,模糊地看见四周的圆润岩石、尖刺,一切都符合她对于岩洞的印象。所以伊雅肯定,自己现在身处一座昏暗潮湿的洞穴里。
等到适应了身体的状态,伊雅才开始整理还记得的情况。
破晓后她和名叫杰瑞安的寒冰巫师追踪天之巨虎的足迹,拷问了几个流匪,前往森林的深处,在一个山崖上杀死了那头兴风作浪的巨虎。但却被数头体型较小的天之巨虎包围,在最后一刻,她将毫无防备的法师拉出了巨虎的掌击范围。
问题是,现在那些天之巨虎,和那位法师,现在都在哪儿呢?
身旁的火堆已经非常微弱了,可以看出至少数个小时没有人添柴。伊雅无法看清周围的事物,依稀通过触感辨别身下铺着旅者的毛皮垫,盖着的大概是棉被,在没有火温下勉强维系伊雅的温度。
“你醒了。”
干冷的余烬重新点燃,空气中飘散起木炭的气味,赤黄色火光照亮伊雅的面容,她苍白的面色与干裂的双唇。
深邃的蓝色眼睛望向声源,那个如精灵王般的高贵男人就坐在离自己不到四尺的地方。杰瑞安看上去一切正常,俊美的脸上红润光泽,雪白长发梳理整齐,他一尘不染的手拿起些许细小树枝,轻轻抛进火焰中。
他的视线在火堆与伊雅之间徘徊,但那双银眸中的确带着除了火温外的关切。
伊雅点头说:“我醒了。”顿了顿,她问道,“发生了什么?”
又放入一根树枝,他微笑说:“我们跳崖了。”
她睁大了蓝色眼睛。
“是,我知道,我们本该死无全尸的,就算下面是瀑布,高度也超过五十米了。但,我可以给你给非常合理的解释。”
伊雅侧着脑袋,等待着他的合理解释。
“我们很不走运,在我带着你跳崖的时候,起步失误,着落点从温柔的流瀑变成了顽固的山地。于是我在过程中,用法杖施法,将瀑布结冰,并意图将其钉在冰瀑上,只付出一只手臂脱臼的代价就能让我们免于被摔成肉酱。”
杰瑞安用右手抬起了软绵绵的左手,笑道:“我成功了。”
半精灵怔怔地看着这个秉持优雅的男人,移开了视线:“对不起,大人,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杰瑞安提高了音量,然后又温柔地降了下来,银眸牢牢地将伊雅锁住,“我已经是巨虎的爪下亡魂了,你救了我一命,伊雅小姐。”
他走近半精灵,伊雅猛然抽身想要避开,但由于行动不便,这一动作没有那么明显。
“但你隐瞒伤情的事……”在银眸的注视下,伊雅下意识地埋下头,双手紧攥,杰瑞安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我?伊雅?”
半精灵没有抬头:“这没什么好说的。”
神祇般的男人眉间首次有了几分怒意,他握住伊雅的肩头,感受这个女人的恐惧与不安,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是那么看待自己的?伊雅,你可真是令人生气,听着,在我眼中,你是魔导士,不是半精灵。”
伊雅惊慌地一抬头:“你……”
“你背后的伤口是第一次面对巨虎时留下的吧?伊雅,你不太会掩饰自己。”杰瑞安的怒意化作春泥般的温存,好似眼前的女子就是那朵柔弱的花朵,所以,杰瑞安选择了委婉地表达,“我不知道你曾经的经历、遭受的痛苦,但我希望你能自己关心自己,伊雅,这不是上司对下属的指示,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说完,他的手离开了她,随之而来的轻松感让伊雅不再恐惧,她止住颤抖,裹紧了身上的棉被。
伊雅承认,她难以掩饰自己。
每当她接近一个鲜活的生命时,那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就会强行将自己逼退至黑暗中,继续屈身缄默。好似体内有两个伊雅,一个渴望温暖,一个谢绝光明,每当有人接近时,总是后者占据上风。
杰瑞安架上一口不知从哪找来的小锅,将些新鲜的小鱼倒了进去,很难想象一个天神般的法师会突然做起了伙夫的工作,而且手法可谓熟练。
等到心情平复,伊雅缓缓在垫子上坐了起来,对杰瑞安说:“我梦见了一个传说。”
看着火焰升高,法师对此不以为然:“古老的故事总会出现在梦中。”
“不。”法师侧目,伊雅咽下喉咙的烧灼,艰难地将她的意思表述道,“是关于……天之巨虎的传说,我们如果想要解决异兽的麻烦……并非要将它们全部猎杀,关键不在此。”
杰瑞安搅动鱼汤的动作一停,面色严肃起来:“关键在于?”
“[驯兽师]。”伊雅吐出这个让杰瑞安眉头一紧的名词,“我们要找到驯兽师。”
在岩洞休息过第三天,伊雅的身体逐渐好转,借助半精灵的恢复力与杰瑞安的照料,在清晨后,她将杰瑞安的左手接好,与其重新进入贝佳斯的山林。
“老实说,我很惊讶,这让我先前的所有推测全都作废。”
伊雅扒开灌木的手一停,转而摸了摸自己的兜帽,定定地看着身后一步步跟上来的雪发男人,半天也没听到法师的后文。
“也很好奇,无意冒犯,伊雅小姐。”杰瑞安一笑,学着伊雅的动作,扒开及腰的灌木丛,方便通行,他的法杖在坠崖时毁坏,现在赤手空拳,“[驯兽师]这类……异端人士,这个词,只出现在非常古老的异兽传说里,一般来讲,后寒纪的精灵裔不太可能知晓。”
她转身回去继续前进,蓝白的身影在绿油油的树丛里穿行,箭术护指现在起到的作用比法杖大得多,只是背后的[绝喉]稍微有点儿限制了她的行动。
寒冰法师的双手被一团寒气包裹,这些魔力气体自动将灌木上的倒刺排开,所以他才得空说话:“你知道所谓的[驯兽师],或者说[自然之灵],在传说中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吗?”
“能驯化异兽?然后为自己战斗吗?”
“没错。”杰瑞安眉梢一动,“那你也知道拥有这种技艺的人,在八百年前就死光了吗?”
兜帽下,伊雅的蓝眸显得更加深沉,这次她没有带着敬意地回身向大师级魔导士行礼回话,反而这次她的语气有些暴躁:“大人,我的梦常常昭示我,曾在北方救了我好几次,就像我的箭一样不会丢失准头。您可以不信,我也不愿过多解释,大人,这世上总有您的知识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对吧?”
杰瑞安默然片刻,他的脸色并未因伊雅而变化多少,英俊的五官依旧深邃。
“若有失言,请你原谅,伊雅。”
听到那位高贵如神祇的男人歉意的声音,伊雅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心下火气渐散,边走边说:“是我失言了,大人,您具备超凡的智慧,我只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愚昧又无知,实际上我的箭也会丢失准头。”
灌木丛生的道路走完,两人来到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里,遥遥眺望,只见西边的山坡上有一处巨大的岩洞,比他们几天前的栖身所大得多,周围建起了山寨般的护栏与路障,居高临下,不少携带武器的流匪正在沿着岩洞所在的山路巡视。
这座流匪山寨建造得有模有样,无论是选址还是排布,完全像是个战地专家起草的,普通流匪根本做不到的工程。
岩洞的山体外围有引水的水渠,而且出奇的庞大,全部用大型石头堆砌起来,下方的来往山道修建得异常宽阔,能让五辆马车并排奔驰。
“不似流匪的老巢。”躲在树干后,杰瑞安打量着这山中王城,总结道,“说是异兽的饲养场都不为过,感谢你的梦指引我们来此,否则我的定位咒会消耗我百分之一的魔力。”
伊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神祇气质的他也会偶尔打趣别人吗?
杰瑞安目测了下位置距离,拍了下身边伊雅的肩膀,看到半精灵僵硬的表情后,低笑着抱了声歉,继续说:“现在离岩洞的直线距离是五百多米,你的[绝喉]有这个射程吗?”
伊雅抓着树的树皮,以减轻独处时的焦虑,她细致地看了看整个围绕岩洞的阵地,蓝色的眼睛闪过猎鹰般的尖锐:“我不敢保证,但我想到一个主意。”
“洗耳恭听。”
“前哨守卫离我们只有两百米,我能把阵地的眼睛先干掉,然后绕开阵地的正面。”伊雅的手指随之划动,指向岩洞附近的水渠,用灰白色方形巨石堆砌而成,“你看到左边的碎石场了吗?处于第二高的位置,水渠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杰瑞安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对上伊雅的双眼,勾唇道,“我们还在等什么?”
大腿箭袋里的羽箭被伊雅摸出,她探出[绝喉],这把绝命之弓用原本的姿态暗淡地出现在林间。没有魔力的闪烁,不靠任何外力,只靠伊雅自己眼里的准星与对[绝喉]的信任。
杰瑞安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子开弓瞄准时的样貌,他主意到伊雅在锁定目标时,蓝色的瞳孔会明显地收缩。她的动作流畅无阻,身体线条更加漂亮,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修长的大腿紧绷,腰身挺直,弓箭则与她的身形一样平稳。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收回自己变得不正常的目光,缓缓吐息。
在杰瑞安移开视线的一瞬间,羽箭脱弦而出,伊雅的蓝眸散开波纹,对着那支箭留下的轨迹与在哨塔上走动的身影点头。
哨塔上的流匪握着一柄长刀,无所事事的挥动,偶尔抬头看一眼蔚蓝的天空,再向排列火把的岩洞吐口唾沫。
他原以为,这一天也就这么过了,没有卫兵的追捕,也不用去看管岩洞里的大家伙。
当他刚刚停下脚步想要抬头望一眼天空时,[绝喉]的羽箭无声无息地抵达终点,贯穿入他的咽喉,血花绽放刹那,便溃散无形。
流匪瞪大了双目,至死也没分清这支羽箭出发的方向。
如伊雅所料,他倒在哨塔上,那个位置不足以他摔下去惊扰到地面上抽着烟袋的朋友。
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伊雅向杰瑞安示意,握紧弓箭,抖了抖身上的蓝白斗篷,低着身子开始向山坡左侧潜行移动,期间,她再次开弓,将另外两个高处的流匪射杀。
我可不想被她盯上。杰瑞安呼了口气,扶住自己的腰板,学着伊雅的低身跟上她的脚步。
“这样很好,你负责渗透,我负责打杀。”他无奈地说,“只可惜,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的梦与古老传说,好像很没说服力。”
伊雅再次用奇异的眼神看了过来,雪发男人低矮身子,高贵而冷峻的脸上做出一个挤眉弄眼的搞怪表情,一时的反差让伊雅都忍俊不禁。
欣赏着她唇边稀缺珍贵的点滴笑意,杰瑞安振作精神:“好吧,我们去把[驯兽师]找出来,好好问问那混蛋贝佳斯山脉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