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的战场再次燃起战火，十几名魔导士与奥勃大鲸的触手战在了一团。那触手可谓坚不可摧，唯有超强大的魔法攻击才能暂时瘫痪它们片刻。

魔导士们紧密配合在一起，偶尔爆发出关键的魔法攻击，如紫曜石的咒能脉冲，远处艾黎的重型炮弹，都会为魔导士们争取一些缓冲的时间重整队形。

海岸边，伊雅与尼德突破了层层水生者的封锁，终于在沙滩上追上了发狂的乌瑟。

天幕黑沉，大雨连绵，惊雷在空中连续闪烁，滚滚雷霆昭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海上酝酿。

此时，乌瑟已经停下了不断战斗的身躯，他在一艘破旧的渔船上站着，杵着鲜血淋漓的弯刀，神情呆滞地望向黑潮起伏的海平面，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在伊雅他们到来之时，乌瑟无声地笑着，身形却依旧如此。

“乌瑟先生……”伊雅望着他，声音轻柔，“真相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但你还可以和歌纳徳的人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尼德站在她身旁，他的脸上没有伊雅的期待与希望，他只是非常现实地看着乌瑟，那他看到乌瑟坚定地握紧刀柄时，同样身为男人，他将视线转开，不再干预。

听完伊雅的话，乌瑟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伊雅小姐，感谢你的一路扶持，之后也代我向魔导士协会的诸位表达谢意吧。我已经决定好了，奥勃大鲸的目标不就是我吗？只要我的鲜血染红丰海，它就放过歌纳徳……是这样的吧？”

伊雅眼神暗沉，也不再隐瞒:“是的，可是……”

乌瑟做了个手势，示意伊雅不必多说，他望着汹涌的海洋，声音平静:“伊雅，我的怒火是真实的，我的杀意也是真实的……但唯独，我的战斗不是真实的……在我挥刀的时候，我仿佛感到有人在修正我的动作，在替我警惕着背后……”

他拿起弯刀，转过身来，面朝伊雅，千疮百孔的身躯已被血水染红，但染血脏乱的脸上依然有淡淡的笑容:“告诉我，伊雅……现在，她还在我身边吗？”

半精灵看向他的右手边，她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真正的塞壬女妖:蓝色的鱼一样的皮肤，背上长满了章鱼触手，屁股后是硕大的海妖长尾，从腰间伸生长出的双腿像是海洋生物孚水的掌蹼，上半身是人身，脸蛋虽然是美貌的女子，但却覆盖了银白的鳞片，原本生长着头发的脑袋上，是一片蟹螯形状的硬壳组织。

她是那样的丑恶，又是那样的美丽。

塞壬女妖朝伊雅轻轻摇头，脸上尽是哀绪的笑意。

伊雅收回目光，朝乌瑟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

乌瑟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手里的弯刀:“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乌瑟……”

他抬眼看向伊雅，眼中带着悔恨与自责:“伊雅，我从来都不爱德瑞雅。”

世界寂静了那么一秒。

“在幻音里，我看到了对我来说最美的景象，那幻象正是我一生都想拥有的挚爱与幸福，但我那时没能明白——那只是幻象而已。因为我那虚无的爱，让德瑞雅受尽了苦难，甚至令她失去了真正的身体，甚至让她死去……”

“现在，我要去追寻我的真爱了。我的真爱，不在歌纳徳，不在那座封闭虚假的房子里，不在那个黄昏下的港口……我的真爱，在那座暴风雨之夜的孤岛上，在塞壬们月下无限吟唱的幻音里。”

他踏上渔船，将帆升起。

海上更加凶险起来，黑色的浪潮席卷着，海兽的尸体漂浮着。

乌瑟登上船头，紧握着弯刀，他的声音一往无前且不可挽回:“伊雅，两位……这就当作是告别了，我会在寻找真爱的航海中死去，但绝不会迷失，我的身躯会被大海的深沉淹没，但我的灵魂也会继续为真爱而厮杀！”

“奥勃大鲸！——来呀！——”

他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在大海上激起了层层波澜。

像是在回应他的挑战，海岸边的礁石猛地被巨浪拍碎，无数碎石划破了长空，砸落海岸。

从地底、海底传来了某个巨大存在的怒吼，犹如闷雷。

伊雅看着他扬帆，将船锚丢下，用船桨使渔船离岸，飘向那波涛汹涌、黑浪叠起的大海去。她也看到，塞壬的灵魂痴痴地矗立在海岸边，目送这艘破旧不堪的渔船摇摇晃晃地进入暴风雨的夜色里。

雨声、风声、雷电交加声、乌瑟的吼声……

这就是乌瑟最后的答案吧？

他的船帆逐渐消失在两人与塞壬的视线中，大洋的愤怒将之遮蔽吞没，没有人知道乌瑟的船会驶向何方，他会不会沉海，他会不会活下来。

纵使前方海浪千层，只要有真爱的指引，他无所畏惧，绝不退缩。纵使死亡摆在眼前，悄然等待他走向终点，他都不会停下脚步。他深知，他不爱德瑞雅，真爱仍在大洋漩涡，风雨孤岛。

这就是乌瑟最后的答案。

西海中央，奥勃大鲸依然藏匿在阴影中，它看着乌瑟的船进入西海，并胆敢叫喊它的名字。它如山岳般的身躯搅动着近海，愤怒的视线却已不再直视着歌纳徳，反而朝歌纳徳的西海岸看去。

毫无疑问，它打算亲手让乌瑟沉海溺死。

一只只足以冲破云端的触手从西海岸的黑潮中探出，林立在伊雅他们眼前。在奥勃大鲸的操使下，这些触手疯狂拍打、搅动着海水，制造出一波波滔天巨浪。

莫说是一艘小小的破渔船，就算是世上最大的船舶都会在这样翻滚的巨浪中沉没。

伊雅看着那些遮天蔽日的触手，咬牙切齿地呐喊，朝它们开弓射箭，怒骂着奥勃大鲸的残忍与冷酷。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她的箭无法企及那庞然大物，怒吼声也被洪潮吞没，她只是个小小的半精灵，什么都做不到。

人们常常抱有某种可憎的救世主心态，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绽放出万丈光芒，在所有人崇敬的目光中，力挽狂澜，如神救世。

可惜，这就是现实。

面对一头数万年的深海巨兽，在它毁灭万顷热土的绝对力量面前，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助，像是沙子飘散在风中，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是连看也看不见的羸弱和低微。

尼德将她拉住，虽然半精灵捶打他的气力令他胸闷气短，但他还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在耳边低声说着:“已经可以了，就这样吧，伊雅……”他感到胸口温热，似有一点儿湿润点缀渲染，尼德默默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黑发，那样温柔地抚摸。

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那道唯有良善之人才能看见的塞壬之魂，微微散发着平静大海的蓝色光辉。

转瞬间，她那丑陋的身形随着光辉的变化，再次化作了身穿白裙的清纯少女，人类德瑞雅。

她纯洁无瑕的面孔留下淡淡的微笑，眼睫下颤动的泪珠晶莹剔透，仿佛随时都会如钻石一般真实地掉落。那笑容啊，有诀别的不舍，有伤心的缅怀，有深刻的忏悔——那就是饱含真爱的笑容吧？

散发的柔和蓝光铺天盖地地扩散而出，转瞬间覆盖了愤怒翻腾的黑暗海洋，攀上了歌纳徳残破不堪的城门城墙，恩泽了那些永远沉默腐朽的哀哀尸骸，点亮了笼罩蓝天许久的沉郁黑暗。

这蓝光也流淌过伊雅与尼德身边。

伊雅看着着犹如海水一样的蓝色波光，揉了揉眼睛，从尼德胸口抬起头，呆呆地看着。

而尼德不光看着，还伸手去触碰，只不过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是？……”

伊雅将目光转向了海岸边，却见德瑞雅正朝自己微笑。

尼德顺势看去，当然，他只看到了蓝光的聚焦点，德瑞雅的身姿他却不曾看到。

蓝光潋滟，光彩夺目，德瑞雅于层层碧蓝之间，笑着冲伊雅点了点头。她好像说着，这一切都够了，能在最后一刻陪伴在乌瑟身边，已是她幸福的终点。

“德瑞雅小姐……你要做什么呀……”

一轮银白的满月从海平线的尽头升起，不止是伊雅，在阴影中的奥勃大鲸也停止了搅动大洋，偏过巨大的脑袋，定定地看着这轮明月。

然而，他们都知道，虽然天幕黑沉，但依旧是日间，月亮怎么可能升起呢？

最后的最后，德瑞雅也为自己，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她在海岸边，层层叠叠的蓝光之泽中伫立，闭上双眼，仰起白玉般的脖颈，发出了世间绝美的安详歌声，也是度过世间真实苦难的绝望幻音:

传说在孤岛

永恒冰冷

只有歌声

伴着月亮

他飘摇而来

拥我入怀

带来的温度

融化孤独

大洋也呼唤

百转千回

悄声而歌

终于离散

梦幻中相逢

犹如初吻

借海鸟的羽

攀上云端

愿景为幻 眼中即是你

无尽漩涡 纵也温存 纵也不甘

那日黄昏 是陌生的光

照彻我的彼岸

……

天幕缓缓拉开，奥勃大鲸带来的阴影逐渐被阳光浸透，染成了天空原本的色泽。在歌纳徳，水生的怪物们东张西望，纷纷停止了进攻，停止了杀戮，停止了它们疯狂的进食，跟随着歌声的旋律，缓缓走出歌纳徳，朝海岸回归。

塞壬的歌声，唯有良善之人可以聆听。

但这不妨碍邪恶之物被无形的旋律感动。

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下，奥勃大鲸沉默地将目光投向海岸，同样聆听着这清澈空灵的音色，所有天地间可见的恐怖触手悄然潜于海中。

蓝色覆盖之下，黑色的海水一点点变得明澈干净起来，海面也不再起伏汹涌，归于安宁。

黑暗褪去，光明丛生。

……

不知何为爱的我啊

栖身于冰冷之中 求索着——啊——

深海臂弯 酣睡着我的

深情爱人 化为乌有 化为泡沫

那日潮洪 初遇的你我

就在那刻 永远不分割

……

传说中孤岛

住着塞壬

永恒冰冷

孤独至深

幻音便缥缈

打破寂静

我最后答案

消逝在海岸

……

晴空下，奥勃大鲸扬起头颅，发出了震撼七海的哀鸣。

在那巨大无比的鲸头上，那属于奥勃大鲸的紫色双眸泛起晶莹的光彩，在阳光下折射着缤纷的色泽。它望着海岸上，塞壬盛放的灵魂，长久地凝望矗立着，一股远古的悲意弥漫在这片天地间。

但这一次，奥勃大鲸遵循了塞壬的意愿。

浓浓的迷雾从近海升起，掩去了奥勃大鲸山岳般的恐怖身姿，它的真容再次被遮盖，晶莹的双目在迷雾中闪烁着剔透的彩色。

没有它到来时的狂暴，当迷雾笼罩歌纳徳后，只是听到东边的山崖传来了短暂的惊涛骇浪之声，那股动摇大地的古老气息便如潮水般褪去。

海风再次驱散迷雾后，只剩下洒满阳光的平静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