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地坐倒在地，他环视四周，已再无立足的身影向他窥视。

杰瑞安将破损的长剑丢在一边，染的血红的剑刃跌落在尸体间，没有跳动一下，它倒在被自身所夺取生命的死人周围。

他银白的长发也染上血污，华贵的袍子早已破烂，露出数道被刀剑割裂的伤口。英俊的脸上神态萎靡，透露着某种长期未进行近身战斗后留下的蜡黄，这为他神明般的气质减分不少。

魔导法杖断为两节，杰瑞安自然能将他自己的法器修理好，但他现在缓缓席地而坐，将背部轻轻放在了后面的木板上。

如果是真皮躺椅就好了。寒冰法师回忆着他龙翼都中办公室里的座位，叹息了一声。

在遥远的古纳姆，那个时常沉睡的老人家看人一向锐利，如此看来，他说的果然不错——自己虽天赋绝顶，但终究会因女人而死。杰瑞安笑了笑，并不觉得后悔，要不是他爱上了伊雅，他也绝不会死得那么幸福安详。

她不知道，那遗迹中发掘的精灵头环能救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否则，自己这韧带如何能登上参天大树呢？她不知道，他们也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在狭窄的甬道里背靠背，两人的死法又会浪漫到何种地步呢？

她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她……

杰瑞安仰着脑袋，偏到一侧，身上出现酥麻的感觉，气力散尽。他不由得思考起来:自己到底会怎么死呢？

寒冰法师看向一片狼藉的四周:流匪的尸体堆积，与遭受寒冰重创的巨虎血水齐流，惊人的血液在水坝里画出一幅灼眼的死亡涂鸦。

又看向自己身上的刀伤，他想着，自己恐怕会流血而死吧？

没有祭司、牧师……哪怕是个草药医生，杰瑞安能施展寒冰魔法对抗千军万马，却在失血过多的状态下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世上很多事物都是对等的，他能用寒冰夺取性命，就能被刀剑送去地狱。

半晌后，整个山体摇晃起来，水坝上方结构不稳的土石开始崩塌，开始只是些许小土块，渐渐地，越来越重的石头向下坠落。隐约是虎啸在耳边嗡嗡作响，杰瑞安恍然大悟——或许夺取自己性命的不再是失血的伤口，而是失控的局巨石。

该死，如果被砸死，恐怕连尸骨都不见得完整吧？杰瑞安低声咒骂，用尽全身力气移动身体，但他的全力以赴也只是让自己的脖子一歪，换了个方向。

无力感……他讨厌这种感觉。

虎啸声过，落石愈发频繁，好几次都差点儿砸中他，最近的一颗直直地在自己脚边粉碎，尖锐的石片险些刺瞎他的眼睛。

早已点燃了碎木堆的火把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大火。

失血过多的无力、上方落石在崩塌、环绕身边的只有火焰。

杰瑞安不再对生有何期望。

逃呀，伊雅。千万别来找我呀……

“杰瑞安！——”

银色的眸子一动，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良久，又是一声:

“杰瑞安！——”

是伊雅。杰瑞安动了动脖子，麻木的小指不停颤动，强撑着抬起脑袋，模糊的视线里仅有火焰弥漫、硝烟缭绕。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临死前的幻听了，直到第三声近在咫尺的呼喊。

“杰瑞安！”

黑色长发的半精灵弓手出现在他面前，她的面容很是脏乱，蓝白衬衣也到处都是破口，不过依然掩盖不了伊雅的美丽。杰瑞安呆滞地凝视着她，虚弱的脸上牵扯出一个笑容。

一个只是想让她安心的笑容，也是他为自己的面子争的最后一口气。

独自抵挡十头巨大的异兽与二十多个手持武器的暴徒，塞洛嘉的魔导大师实至名归。

出血量很大，看来伤到了不少血管。伊雅蹲下来，将自己的腰带解下，开始给杰瑞安处理伤口。数颗落石砸在她身旁，飘散大片尘沙，她用力挥了挥手，继续给杰瑞安止血。

雪发男子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做什么傻事？”

半精灵将[绝喉]上的冰属性宝石硬生生敲下来，通过宝石的魔力消除他伤口的炎症:“在给你简单处理……能动了吗？”

最严重的腹部伤口得到缓解，杰瑞安勉力想抬起小腿，但最终向伊雅摇了摇头:“不行。”

碎裂的石块呈绽放状向四周飞溅，破空之声呼啸而过，任何一块石片都比伊雅的箭矢更加锋利，水坝上方的框架完全四分五裂，掉落的石头悬悬欲坠，即将倾泻而下，那时，整个水坝都将被大地的愤怒掩埋。

相比之下，那将他们包围的火海反而没有那么震撼了。

“你不该来的。”半晌，杰瑞安终于开口了，落石烈焰，皆无泯灭，“现在，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了。”

烈焰的灼热越发逼近，伊雅沉默了一会儿，将能量耗尽的冰属性宝石放下，看了一眼他腹部缓缓愈合的伤口。魔力带来的功效只是一时，受此重伤，杰瑞安不可能在没有治疗者的情况下痊愈。

这意味着，他们两人将一同赴死。

“可是我来了。”伊雅望向那个足以带给他们一线生机的岩洞，“你不懂得如何遵守诺言，所以，我来帮你完成你的承诺。”

半精灵淡蓝色的双眸通过他的银眸直击杰瑞安的心灵，前所未有的情绪袭上寒冰法师心头。

伊雅握紧[绝喉]，将已经止血的杰瑞安背负在身上。

他是第一次那样与伊雅接近，即使火焰焦糊，黑发女子身上如紫菱丁香般的幽香也不减丝毫淡雅，在她的秀发间、肩膀上、尖耳旁。杰瑞安配合地搭上双腿，将鼻尖埋入她的黑发里，微微一笑，如果哪天他在长夜里迷失不知归路，那这无疑是他最好的指引明星。

伊雅倒没有多想，她一只手将杰瑞安扶住，淡蓝的眸子寻找着时机，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握紧[绝喉]，仅剩的风属性宝石闪耀，激活了魔导器的最后力量。而火海，也只离他们不到三四米的距离。

“伊雅。”杰瑞安迷迷糊糊地说道，“对不起，我老是算错时间。”

半精灵沉默以对，向来如此。

“伊雅，如果我们能活着逃出去……”

寒冰法师最后的话语湮灭在一声爆炸中，在山体崩塌的作用力下，水坝上方相互挤压的土石终于顶不住压力，再也无法支撑地表。宽阔的上层岩石直直地裂开一条碎痕，狰狞地蔓延开上百米，滚滚如雷霆的爆响回荡在水坝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的坍塌，开始了。

伊雅头上的红宝石头环爆发出绚烂的彩色光芒，她大喝一声，将青光盛放的[绝喉]用力举起，在朝地面猛力砸落。

魔装武器的核心与风属性宝石同时爆裂，魔力承载突破了罗刹原胶木的上限，一团青色光华在伊雅身下膨胀，[绝喉]在它的嘶鸣后被自己的力量炸毁——伊雅及时将手抽出魔力的范围。

精灵头环发挥作用，飘浮力加上伊雅自毁魔导器的冲击，带着两人的身躯冲向岩洞入口。

千万钧土泥碎石从天而降，比之海上暴风雨有过之而无不及。土石大军怒吼狂啸，废弃水坝霎时间变成了蒙蒙土色。

杰瑞安紧紧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岩洞，而伊雅则盯住自己头顶上空越发逼近的落石。

两人同时伸手，去够那岩洞的边缘。

雪发男子趁此机会，在她的耳边将自己未说完的话语吐露。

落石猛烈直落，在水坝砸得千疮百孔，更多的沙土扑下，填满了这片堆积着尸体的死地。漫天尘沙弥漫中，两人的声音早已消失。

那头最为庞大的异兽巨虎从崩碎的山体中扬起头颅，数百米长的身躯抖落无数碎石土沙，流匪建造的基地工事也通通在它的耸立中毁去。

它的双眸并非是狂野的金色，反而如人类那般墨色深沉。

锋锐健硕的趾爪踩踏在堆积的碎石之顶，身上骨甲如同起伏的陡峭山脉，黑眸的巨虎望着天边的残阳落日，低声咆哮，声音中夹杂着的情绪是悲壮、亦是哀悼。

崩裂山峰周围的林间，十几头骨甲巨虎缓步走出，远没有黑眸巨虎那般庞大，但对普通人来讲，也是极其恐怖的存在。

跟随着中间那低沉的吼啸声，它们张开变异的巨口，虎啸传遍贝佳斯山脉。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大过一声。

群山在回响，终于贝佳斯山脉的黄昏为这些哀鸣的巨虎而倾斜。

祭奠两道早已远去八百年的亡魂，虽然时间将往事淡去，将劣迹抹平，虽然此间的旧事早已被世人遗忘抛弃。但巨虎在吼啸、拼命地吼啸，唤醒了冷酷山脉久远的记忆。

昏黄的天空仿佛变成了一面映照着过往的镜子。

人声鼎沸的丰收祭奠、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巨虎眸中安详的金色世界。驯兽师高声吆喝，一人一兽并肩而行，背影在落日的余晖里渐渐消融。

“毫无疑问，天之巨虎存在过。”怀里前一刻还昏迷不醒的雪发男子突然开口，着实吓到了伊雅，他望着宏伟的回忆天空说道，“不止是传说，在这片土地上，受人眷顾、被人信奉……最终因为未曾预见的变故而成为传说。”

望着幻影辽阔的天宇，耳边此起彼伏的悠远虎啸让伊雅莫名放松下来，她淡蓝的眸中映入那片闪现在天空的金色原野，低声道:“这天空真美，他，是怎么做到的？”

杰瑞安捂着自己的伤患处，闭了闭眼睛:“假如后神存在……”

“那么，有道在地狱中苦苦挣扎了八百年的灵魂从屠扎比的眼前逃离，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昔日的夙愿、他昔日的夙愿、他昔日的执念，在八百年后，化为了某种更加、更加强烈的力量……不，应该说是感情。”

“驯兽师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杰瑞安看着不远处，那头巨大无比的黑眸巨虎，对伊雅说道，“他在天之巨虎死去的那一刻，早已失去了对世界的留恋，绝望而逝。”

“你是说……”伊雅面露惊色，不禁掩住嘴，“那道灵魂是……”

“有道灵魂的执念，顽强坚忍过了世间万物。”

“就算那执念化作了对故人的思念，思念造就了思念体……但当思念体消逝，那道灵魂终将从持续八百年的传说中解脱。”

杰瑞安伸出一只手，伸向那明明如群星拱月，却又独立孤寂的黑眸之灵。他与伊雅仿似都能看到那正闪烁耀目热烈灵魂。

孤寂黄昏即将走到终点，那不存在的时钟敲响，巨虎们发出最后的咆哮。

黑眸巨虎眼带悲伤，喉咙里的虎啸已然散去，群山的记忆随着天幕暗沉而泯灭。苍穹的颜色又变换起来，往昔的美妙画面褪去，只余下丝丝缕缕麦黄的光纤，与紧随月影而来的夜色交织。

璀璨的夜空加之神秘的光影，洒满了贝佳斯的异彩在塞洛嘉边境的每个哨塔都能眺望得到。

多美啊。

两个在废墟上依靠的魔导士各自在心中赞叹道。

在漫天的流光溢彩中，屹立于群山的天之巨虎悄然走入茂密的山林、踏入无人的空谷、进入未知的溶洞，所有的巨虎都转身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只有伊雅与杰瑞安亲眼见证了它们隐去的这一幕。

最后，那头黑眸的天之巨虎望向他们，并无特别反应，视线只是在他们身上停留了几秒便调头转身，数百米的巨型身躯缓慢地伴随着夜色来临而消失。

这次，不是两个人的夕阳。

这次，他独自走入了黑暗中。

群山沉默、凉风习习。

“他，不再复仇了吗？”

伊雅有些好奇，但这远谈不上深究，只是夜色降临，四野空无一人，紧张激烈的气氛缓和下来，让她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慨。

“我不知道。”杰瑞安少有的承认自己学识有限，无奈地笑道，“我只知道，我们讨灭异兽的任务宣告失败，我们既不知道天之巨虎将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它们目的何在，唯一的作为——消灭了一群乌合之众以及毁了一座山峰。”

伊雅瞥了他一眼，静静地说:“身为塞洛嘉的魔导士大师，你不应该追查下去吗？”

塞洛嘉的魔导大师不以为然:“身为塞洛嘉的魔导士大师，自然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美景。更何况……”他享受地闭上自己银白的眼睛，柔顺的雪发静静地散落在伊雅的腿上，他带着疲惫与满足，感受伊雅柔软弹性的大腿，磁性的声音轻而低沉，“我这一身伤换来的膝枕，还没够本呢。”

星辰斗转，残余的盛放光影在月亮下一点点消失，又回到了贝佳斯山脉的长夜。

她凝望安宁的夜空，呼吸一口凉爽的空气，唇边带着劫后余生的笑意。

“伊雅。”

“嗯？”

“随我回龙翼都吧。”

半精灵放下了对夜空的凝视，垂头看向睁开银眸的杰瑞安，他眼中的真挚与认真她不会看错。思量片刻，伊雅移开视线，继续望着远方的天空，缓缓摇头。

“这样啊。”银眸中掠过一丝神伤，这是伊雅所不曾看见的，他唇边泛起苦涩的弧度，“我明白了……”

“伊雅？”

“嗯。”

“要破晓了吗？”

她微微勾唇，冲闭上双眼的他摇了摇头，雪发男子嘴边的笑意已没有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