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夜色后,歌纳德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寂静得多。不到黄昏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丝人影,只有全副武装的塞洛嘉卫兵一整队一整队地严峻地行进着。
甚至连旅馆、商业街都早早打烊,不再接客。
还好伊雅他们听说了提前打烊的消息,早早地在旅馆订好了房间,现在在得以在暮色中,享受着宁静的炉火。
“叮。”
尼德撑着下巴,一手指尖旋转着金光闪闪的一赫尔金币,他打了个哈欠,轻轻一点,将一赫尔按住,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深沉的凤眸扫视着死气沉沉的旅馆大厅,偌大的旅馆内,只有零星几个沉默不语的客人还在大厅里坐着,点酒、吃菜、打牌……说到打牌,这些人连叫都不叫,实在是无趣至极。
“所以,你是从哪个地方远道而来的?”
他的食指屈伸,将金币夹在指缝间,问着旁边那桌上唯一的客人——一个满头金发,相貌堂堂的男人。
两人身材差不多,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沉郁懒散,一个精神抖擞。他们相距也不大,仅是两张靠近的不同木桌,但无形之间,却拉开一种别样的距离感。
金发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来自北方的某个小国,不值一提,但无论是哪里,森林都是一样的吧?”
“森林?”尼德的笑意不怀好意,“对于一个前不久刚从森林里死里逃生而出的人来讲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但能在世界的某处相遇,就是命运的选择。”金发男人一直很温和,“我是春雨,一个无所事事的漂泊者。”虽然隔着桌子,他那笑容如同再向尼德伸手相握一般。
春雨?尼德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他从未在任何书籍与资料上见到过这种形式的名字,或者,这根本就不是名字罢了。
“尼德。”
他点了点头,这时,侍者的酒水刚好送到。
“尼德……”名叫春雨的金发男人勾起漂亮的嘴唇,他相貌的俊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博亚,但谁都知道,新博亚可是大国中的大国,“我想我知道你来自那儿了。”
“哦?”
“那位魔导士小姐呢?”
尼德抛起赫尔,又接住,以此反复:“她在那边等清蒸鲈鱼。”
春雨沉吟片刻,摸了摸干净的下巴:“她就是那位春天时在贝佳斯山脉降服了天之巨虎的女魔导士吧?”
这件事尼德没有亲身参加,但对春雨知悉此事感到分外奇怪。
“别担心。”春雨解释道,“我听过了那首脍炙人口的《相似苍穹》,她恰好背着弓箭、戴着兜帽,在事件平息后,我也刚好在贝佳斯歇脚……是位叫伊雅的半精灵魔导士吧?”
尼德只是注视着他,过了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个字:“嗯。”
“据说她和龙翼都的魔导士大师杰瑞安关系很是密切。”
尼德也听过那首歌谣,该死的是,他听出了那歌谣里,杰瑞安对伊雅的爱意。听闻此言,他是眉毛顿时便挑了起来,一股火焰突然 从他的五脏六腑升腾而起。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火焰。
但下一刻,春雨的话语令他身形一僵,使他的怒火流泻一空。
“在风雪边际,杰瑞安与雪族殊死对抗,不幸战败身死。”
春雨注意到他脸上猛然平静下来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说:“只是传言。”
“我和他不熟。”尼德像是瞬间回复了状态,懒散地耸肩,“风雪边际的事暂时放一放吧,清蒸鲈鱼好像好了。”
他的话语让春雨有了新的思考,春雨抱起手臂,嗅到了鲈鱼的清香。虽然从来只是闻名而不得一见,但现在看来,和自己预测的似乎有一丝差别。
“尼德!我告诉过你不准喝酒!”
一阵疾风袭来,飞快地夺过了尼德的酒杯,黑发男人撇了撇嘴,凤眸转向一边,低声嘟哝:“爱管闲事。”
春雨转头看去,不禁眼前一亮。
黑色兜帽下的容貌雪白无双,湛蓝的美眸扑闪着愠怒,为她的娇嗔蒙上一层美艳。丝丝缕缕的黑发垂到胸前,她的身材更是无可挑剔。
感受到旁边那桌男人警告的目光,春雨淡淡一笑,从伊雅身上移开目光。
伊雅这才看到这个金发男人,她又看了看尼德,先行将手里的两盘清蒸鲈鱼放下。
“这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漂泊者,名叫春雨。”为了防止他在伊雅面前卖弄,尼德抢先一步,淡淡地介绍道,“似乎在调查塞壬海妖重现一事,也不知是受谁委托,很可疑的家伙。”
春雨也不恼,他站起身来,微微向伊雅行礼:“向您致意,美丽的魔导士小姐!”
伊雅吃了一惊,连忙摆手:“叫我伊雅就好,也向您问安,请坐这里,春雨先生。”她让出身边的位置,正好在尼德对面。
春雨向一脸郁闷的尼德眨了眨眼,好像在说:我早知道这位置属于我。
他朝伊雅道谢,轻轻坐下,这时伊雅才发现自己没将清蒸鲈鱼移开,然而这时移开,未免有些不尊重这个温文尔雅的金发男人。
“我不食荤腥。”春雨平静地说了一句,尼德看见他一直保持的笑容在看见精心烹制的鲈鱼后缓缓消失,说着,他推开了鲈鱼,至伊雅面前。
“不食荤腥,你是什么宗派的苦行僧吗?”
春雨摇了摇头,他灰色的双眸扫向一旁盯着鲈鱼看的伊雅,说道:“想必这位魔导士小姐是来支援这里的分会的吧?正好,说不定有些情报我们能共享,这对我们双方兴许都有帮助。”
伊雅点头:“嗯,好主意。”她掏出了随身的笔记本,拿出一支精美的钢笔。
笔记本陈旧破损,但那只笔却好像被人细心保养过的一般。尼德注意到那只笔,低低地咳嗽几声。
“春雨先生……您在调查塞壬女妖的事件中有什么发现吗?”
“我没比你们早来几天,大概也就是一个星期前到达歌纳德的……唔,我沿着海岸线秘密观察了几天,可惜的是,除了夜晚四处响起的诡异歌声,什么都没有发现。”
“歌声?”
“是的。就在一个月前,歌纳德全境都响起来了回荡在各个角落的歌声,但奇怪的是,只有一些特定人群能听见,如:小孩、部分年轻人、新婚夫妇、司仪与神职人员,其他人则一律听不见。有人推测,这就是塞壬重临西海岸的的歌声,确实,最近歌纳德越来越不太平了。”
春雨伸出自己修长的手指,一一列举:“首先,最直接的就是沉船突然成倍增长,经过我取证,大部分都是遭受了某种海洋生物的袭击。然后就是困扰你们分会的怪物袭人事件,我进入了下水道,发现了生物体表黏液的残迹。最后,就是所有听到塞壬歌唱的人,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失眠。”
他收回手指,看着认真思考的伊雅,问道:“伊雅,你怎么想。”
伊雅放下笔,皱起秀丽的眉头:“现在,我也怀疑传说中的塞壬海妖入侵了西海岸,根据本地神话:塞壬的歌声唯有心地善良、所求纯洁的人才能听到,符合第一条情报。而那些袭击船只与歌纳德的怪物,很显然有着直接的联系,同样与塞壬有关。”
“我想,只要能在今晚抓获到一头袭人的怪物,事件就能有所进展。”
伊雅站起身来,将笔记本随意装入裤兜内,那只笔在她小心翼翼地包裹下,进入了她的上衣内兜中。
尼德一直看着那只笔,心里不知怎么的,很是不爽。
“尼德!”伊雅拍了拍尼德的肩膀,满脸干劲,“快点儿吃,吃完咱们去歌纳德城区埋伏!”
然而她的干劲只让尼德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叉子将鲈鱼叉烂,慢腾腾地将鱼肉送到嘴里。
“真难吃啊。”他沉闷地说道,将叉子一抛,起身往外走,“出去透透气,记得叫我。”
两人目送他用肩头顶开门,粗暴地撞开了门边的一个酒客,惹得那人破口大骂。
伊雅尴尬地坐下,冲春雨笑道:“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男人的占有欲。”春雨理解似的说道,话锋一转,“不过,伊雅,看事情可不能光凭眼前的情况来作下一步判断。”
“嗯?”
春雨的目光停留在门口,缓缓说道:“实际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关联的,即使是一个再不起眼的小问题。”
正疑惑间,伊雅只听旅馆的大门被撞开,发出了疯马般的动静,她以为是尼德和哪个醉汉打起来了,忙回头看去,不由得瞳孔一缩。
大声喊叫着,在酒保阻拦下冲进旅馆的,是个蓬头秽面的瘦长男人。
他乱发下亮得吓人的眼睛,从进门后,就一直盯住坐在桌边的伊雅,然后发出了绝望无比的嘶哑呐喊:
“救我啊!救命啊!魔导士!”
“是啊!”将他拦住的酒保费劲地喊到,“快将乌瑟这家伙按住,魔导士小姐,老板会罚我月薪的!”乌瑟枯瘦如柴的手又一次推住了他的脸,“呜呜呜!……”
伊雅连忙飞身上前,在其他酒保拿着棍棒赶来前,拉开了那酒保,换作自己抓住乌瑟的手臂,她尖声喊道:“冷静!冷静!乌瑟!……”
他那瘦削的臂膀却有着让她都感到吃惊的力气。
但在伊雅面前还是不值一提,她利落地将乌瑟的胳膊拧住,将他推到墙边,死死地把乌瑟定在原地,任由他狂嚎着挣扎,她皱眉吼道:“给我安静点儿!”
然后她用对付闹事醉汉的手段——狠狠给了乌瑟一记头槌。
“碰!”
旅馆内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包括听到伊雅声音赶过来的尼德,和坐在凳子上刚要起身的春雨。
乌瑟盯着伊雅的双目渐渐涣散,然后头一歪,登时昏了过去。
伊雅赶紧将他软倒的身体抱住,让他不至于摔倒,她显得有些惊慌,看向一脸呆滞的尼德:“怎么办尼德?他不是被我撞死了吧?”
“头真铁。”尼德同情地看着额头上鼓起大包的乌瑟,摸了摸下巴,“放心,他死不了,不过可能得头晕目眩好几天……你不是有他的住址吗,先把这家伙送回去吧。”
两人上前搀扶,春雨也走到了近前。
“我也来帮忙吧。”春雨接过乌瑟的一条手臂,看向尼德,“正好咱们身高差不多,伊雅小姐就带路吧?”
“唔,好、好的。”伊雅愣愣地答应,这般礼貌温和的男人,她好像没办法拒绝。
将乌瑟架起,尼德也看着春雨,漆黑的凤眸中意味深长,他冷冷地说道:“只为了帮忙的话,我们不需要。”
“不,你们需要。”春雨指了指头顶,突然止步,身后的伊雅也停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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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那歌声,伊雅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分明是某位神秘女子清哀婉转的歌唱,记述着往昔温暖的点点滴滴,分分秒秒又碎散于昏暗冰冷的漩涡中。
这歌声回荡在伊雅耳边、旅馆前台、面前的白色大阶梯、歌纳德沉寂的空中。
她在歌唱,随着落日消逝、青空弥漫:
我从未停止低吟
浅唱辄止
侵吞西海夜空
这景色一度汹涌
潮汐也澎湃如魔
看着你沉默
送上心中悲怆之歌
。
翻滚的汪洋啊
为报答你的恩情
实现我的心愿
我已永远离开了故乡
永远放声而歌
哪怕 哪怕
哪怕灵魂已然残破
慈悲的放手
亦是忘怀一切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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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回旋不止,来去如风,依然在一成成缅怀,一成成增长。
伊雅忽觉鼻尖酸楚,心中沉悸,立在旅馆门口,一度出神,难以自拔。
架着乌瑟的两人,春雨也抬头看着夜空,眼中隐约闪现着伤怀,久久凝望。与两人截然不同,尼德一脸奇怪地看着突然静止不动、一副要哭的两人,搔着后脑。
这俩家伙在干嘛?尼德心中仍是不解。
等了半天,他才开口,打破寂静:“我说,你们也该动动了吧?你不嫌这家伙沉,我还不愿闻他几百年没洗澡的气味儿呢!”
两人这才惊醒,纷纷看向尼德。
伊雅揉了揉眼睛:“尼德,你没听见那歌声吗?”
“歌声?”尼德皱起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他心中已然有所察觉,看向春雨,金发男人却在看着他们架起的邋遢男人,似有所思。
春雨深吸了口气,对伊雅说道:“伊雅,咱们尽快把这家伙送回去吧,今晚我们还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