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梅妃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但九层的雀台却依然矗立在楚宫的一角。
楚帝不允许别人登上雀台，所以里面的一切，还保持着梅妃生前居住时的样子。
提到梅妃。除了楚宫之中几个上了年纪的宫娥，其他人都知之甚少。他们只是知道，梅妃遭到陈皇后唾弃和挤兑，与其他后妃也很少往来，最终死在了陈皇后的宫变里，在这座楚宫里，是个非常神秘的存在。没人试图了解过她，她也从不曾给别人机会了解她。
梅妃并不是楚国人，她来自遥远的西辽。
她是楚帝最早的一位妃子。在楚帝还是太子之时，她就已经陪伴在他身边了。她是个很随和的人。一切情感都是淡淡的，笑是淡淡的，哀伤也是淡淡的。在楚子靖最早的记忆里，梅妃总是那个默默抚琴的背影，她独自坐在窗边，望着遥远的北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可是楚子靖就是知道，她不是在等待自己的父皇。
据说子靖这个名字是母妃为他擅自取的，并没有经过父皇的允许。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妃对这二字这么执着，但母妃喜欢，他便接受。
在这座楚宫中，陈皇后张扬跋扈，蛮横霸道，而淑贵妃工于心计，婳妃一众则狠毒冷酷，她们或者为了自己的家族，或者为了自己的爱情，拼命地争斗着，唯有梅妃，把自己看得像个局外人，总是冷眼旁观着。
可是陈皇后独独看不惯梅妃。有一次，在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她命令梅妃给她敬茶，用的是楚帝御赐的青瓷杯。而当梅妃把茶端到皇后面前的时候，她却故意打碎了水杯。滚烫的茶水泼在了梅妃白皙的手背上，梅妃的手被烫得发红，却依然恭敬。但皇后瞪了她一眼，命令她用手捡起杯子的碎片，一点渣滓也不能有.....
再后来，那场血腥的宫变开始了。陈皇后一手遮天，肆意的迫害着那些曾经与她敌对的妃子。淑贵妃被打入冷宫，抑郁而终。而婳妃的哥哥在朝堂上遭到了陈皇后的父亲的污蔑，被处以了极刑，婳妃不久之后，便在自己的宫里以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混沌的一生。楚子靖当时只有五岁，但害怕极了，他看见无数的弟弟妹妹被陈皇后害死，几乎害怕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可是梅妃丝毫没有惧意，她很高兴。没有来由的高兴。
有天夜里，许久未来的楚帝来到望梅宫。楚子靖被掌事的宫女带到了偏殿。到了夜里的时候，楚子靖听见父皇的怒吼声和母妃尖锐的笑声，楚子靖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母妃那样笑过，也从未见过平日里威严的父皇那样愤怒过。
那两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激起了千层的波澜，也在他年幼的心里蒙上了第一层阴影。
第二日，他与母妃离开了望梅宫。到了那个苍凉而孤独的雀台，一住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他在这里被太监傅温毒打过，被迫吃下馊臭的馒头过，手腕被人生生拧断过。可是梅妃对这些，就像对后宫中女人的争斗那样，不屑一顾。
楚子靖觉得母妃从来没有爱过父皇，也从来没有爱过他。母妃与父皇就像是前世的仇敌那样，彼此伤害着，并对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放声大笑。
楚帝有无数的宫嫔，有无数的子民，可独独不愿意放过他的母妃。他厌恶楚帝，厌恶他贪得无厌，有了那么多的妃子，却还是不满意，厌恶他草菅人命，厌恶他对那些爱他的女子冷漠的像一条毒蛇。
母妃去世的时候，他还在大楚与西辽的战场上。和将军向凌、苏长青一起奋力杀敌。母妃是被陈皇后毒死的，他是听宫女流月说的。据说那天陈皇后亲自给梅妃端来了一碗羹汤，而梅妃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容地把汤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
流月告诉他。梅妃死后，楚帝终于对跋扈的陈皇后动手了。他命人抄了陈家，在陈家的后院里发现了陈国公贪污的像山一般的白银。陈皇后以废后的身份被打入了大牢，据说没过几日，就被狱卒折磨死了。
而当他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他的父皇亲自来迎接他了。
那个男人并没有穿龙袍，他一身缟素，站在雀台的门外，那张英武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那一刻，他知道，父皇还是老了，即使他曾经在战场上创下过不败的神话。他们父子对望着，楚子靖看见风吹起了他披散着的头发。
楚帝笑了，他说：“子靖，你回来了......”
那笑容的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呢?这个秘密又是否和母妃的淡漠有关系呢？
如果是曾经，他会想办法弄清楚，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做这些了。
他只想离开楚宫，离开这个压抑而绝望的地方，离开这里充满了背叛和秘密的地方。从此像一只鸟，以天地为父母，以四海为家。
现在，他遇上了江怀瑾。一个跟他一样，喜欢讳莫如深的人。
他喜欢和江怀瑾四处云游。喜欢看他为生民立命时的洒脱与坚毅，喜欢他在将自己从战场上救出来的时候的善意，喜欢他深夜里无意中睡到了自己的怀里时，像小猫蹭主人的样子，喜欢他穿着一身如雪的白衣，打着油纸伞站在青石桥上冲自己笑的模样。
可是他知道，江怀瑾不是属于他的。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东皇太一，他们根本不可能遇到。
可是他就是想把他留在身边，不出于任何肮脏的感情。他只是喜欢这个人陪着他，即使那个人不懂风月，甚至有点蠢兮兮的。但他就是喜欢同江怀瑾讲话，喜欢听他复述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冷到极致的笑话。
就像不被爱的人最能感受到别人善意的情感那样。楚子靖觉得只要能够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他可以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所以，当江怀瑾提到，要回到那个让他痛苦的地方的时候。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立刻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