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小哑巴。

江怀瑾的剑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她稍微一动，便会身首异处。

她自嘲地笑了，道：“道长如此厉害，果然是找来了。只不过找到又怎么样，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曾害怕他们回来找你？”

她咧开嘴，不屑地笑了，开口道：“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是被培养出来杀人的人，为什么要害怕。况且，杀剐随意，你又何必问我这些？”

“那家人如何招了你?那家的孩子又如何招惹了你，连在襁褓中的也不肯放过?”

“那家的儿子调戏女人。这个理由够不够?”

她用手捂住心口，伤口因为激动又被撕开了。

“那家家风不好，教育出的也只能是畜牲。这个理由够不够?”

江怀瑾眉头紧锁，没有答话。

“道长。”她突然说道，将目光投向了那扇雕花的窗子。窗子外是一片大好的晨光，雪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澄澈如洗。

“你可曾听说过一种虫子，那种虫子叫做蜉蝣，生命短暂，不过朝暮之间.....我这一生啊，杀人无数，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如你所言，我就是活在人间的修罗恶鬼，该到十八层地狱里走一走，可是啊，我这一生却像这蜉蝣一样，虽然长达十几年，却不过只活过两天！”

“我命卑贱，不值得别人对我掏心掏肺。道长，我看你很有本事，我把我的命给你，换你的仁慈一用。等我死后，你给那个孩子找条出路吧，让他靠着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地过好这辈子。”

她说着说着，开始哽咽，接着，大口的鲜血被她呕了出来。

她服毒自尽了。

这个倔强到极点的人，到最后还是捍卫了作为刺客的尊严。

门突然被撞开了，楚子靖松开了那个偷馒头的孩子，孩子跑了过来。江怀瑾嗔怪地望着楚子靖，楚子靖却耸了耸肩，对此无动于衷。

那孩子趴在了女子的尸体上，他死死地抱住她。他是个哑巴，即使在悲伤，也无法表达出来。他只能抱着她流泪，将馒头塞进她的口中。

女刺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从她的口中汩汩的流出，染红了那个馒头。

这一幕十分骇人，但江怀瑾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多年之前，他也像这个男孩一样，抱着那个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可是能让一个人感到刻骨铭心，永远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们像是干涸的河床中的鱼，相濡以沫，好像即使眼前就是末日，也不会畏惧什么。

江怀瑾闭上眼睛，将青霜剑插在了地上。一个巨大的莹蓝色法阵在地上慢慢的形成，那颜色像是来自某处精灵栖息的地方，空灵而纯粹。

这是封闭恶灵用的阵法。为的是防止那些生前怨念极深的人死后容易化为恶灵，继续祸害人间。

女刺客的尸体渐渐萎缩，顷刻之间她已经变成了孩子怀里的一具骷髅了。可孩子还是没有放开她，他惊恐地望着江怀瑾，眼神凶狠的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江怀瑾叹了口气，也许在那个孩子心里，他和楚子靖才是最该千刀万剐的恶魔。

他做完了这一切，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他慢慢拔出了青霜剑，不敢去直视那个孩子的眼睛。而楚子靖却一直冷眼与那个男孩相对。

“你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没必要搞得如此狼狈。”

“......”

“你就是在你们的那座山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才会这么优柔寡断的。”

楚子靖所说的山，是鹤归山。那是江怀瑾修炼的地方，也是前往九州司的必经之路。

他的师父是九州司的三位神君之一，云中君。他原本打算一辈子留在鹤归山里，留在师父身边，与清风明月，良辰美景相伴的。

世间的事情复杂纷扰乱，他实在不愿意过多的过问。

但命运喜欢与他开玩笑。

在大楚与西辽一战之中，九州司三位君神出战。云中君和东皇太一为了封印西辽巫师的天火邪术而命丧战场。

九州司原本是九州真正的掌管者，其中居于主位的三位君神中，云中君掌管历法，湘君掌管秩序，而东皇太一则是像神明一般，查看着九州的运转，他拥有最为强大，同时也最为神秘的法力。历代东皇太一的存在，对于幅员辽阔的九州来说，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但现在九州司只剩下了一位有心无力的湘君。江怀瑾不知道为什么湘君会找到他，也许是因为江怀瑾是云中君最看重的弟子。

湘君让江怀瑾去找新的东皇太一，他说东皇太一的魂魄已经散入了人间，他希望他能把东皇太一带回九州司。

江怀瑾微眯着眼睛，步伐沉重，他几乎是踉跄着走到了瑟瑟发抖的男孩面前。他在男孩面前拂袖，男孩便沉沉的睡去。他从身上掏出了最后的盘缠，放在了那个孩子的的衣兜里。

“你可真是好人做到底啊。不过你这样留给他钱，会被街上的小乞丐们抢光的。而且，他自己有本事，能去偷馒头就能去偷钱。”楚子靖看着江怀瑾的举动，语气中透露着无奈。

“不会的。等他醒来之后，会发现一切就像一场很长的梦，我们不过是梦里出现的人罢了。而且，我觉得他不会去偷了。”江怀瑾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男孩的身上，接着又咬破手指，画了一张纸符贴在了那个女刺客身上，女刺客的尸体便瞬间融化成了一滩水。

“为什么？”

“他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只是偷了馒头。若是真的是以偷窃为生，直接偷钱包会比偷馒头更能维持生计——这孩子，恐怕是为了她才去偷的吧。”

远处的镇子上传来了叫卖的声音，热闹的喧哗声彻底压过了江怀瑾的话，而楚子靖没再言语，青山镇的人们照常进行了采梅节，不会有人知道在这样冰冷的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就是家长里短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