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三皇子现在所在的青山镇不同，大楚的皇宫里是不会有采梅这样的活动的，如今大雪刚刚止息，楚宫此刻变得干净而寒峭。

苏长青坐在东宫的大殿内，静静地听着远处宫巷中传来的宫人的动静。

清禁虽然严苛，但也有一年四季，在冬季也会下雪。

苏长青来自北方的一个小部落，那个地方除了有不会停下来的大雪，还有牦牛和雪狗，每当风雪稍停的时候，总是有部落里的男人去将埋藏在雪地里的干粮跑出来，泡上烧热了的混酒下肚。在他最早的记忆里，他也养过一只黑色的雪狗，那只狗很壮硕，毛也很长。不过奇怪的是，他记不得自己家人的样子，却独独记得起那只狗的样子。

或许是凭借这种独特的记忆，他对大楚冬季的雪格外亲切，像是有一位来自雪山的阿婆乘着云朵下来，带给他家乡的消息一般。

可是如今，清禁里再美的雪，他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苏公子。”身后传来一个宫娥的声音。“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他愣了愣，突然想起来自己今日从早上开始，便连睡衣也没有脱下。此刻他应该披头散发，样子不成体统吧。

他想了想，之后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待我更衣之后便随你去吧。”

那宫娥低着头，稳声道：“太子殿下请您去沐清池一会，殿下嘱咐奴婢，说您眼睛不便，只穿便衣即可了。”

苏长青捋了捋垂下来的长发，道：“也好。劳驾姑娘带路吧.....”

那宫娥身上系着一个铃铛，始终与苏长青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便他可以听得见铃铛的声音。

苏长青从未去过沐清池。但他知道那是太子专门的洗浴之地，太子平日里喜欢清静，洗浴之时不带宫人，不要服侍，因此许多人都对那个沐清池充满了好奇。

那宫娥知道苏长青眼盲，便胆大了一些，时不时地回头打量这位公子。

她看出来，这位苏公子身材有些瘦削，但却不是病态的瘦弱，而是给人一种清瘦健美的感觉。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绫，墨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那一身简单的睡袍，竟让他凭空多了几分仙气。

东宫的宫人们私下里传言，这个苏公子是太子养的男宠。可是小宫娥却觉得，这个苏公子的气质如何也不是在人胯下求欢的男宠，反而多了几分英武决绝，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而代之的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苏长青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其中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香。他觉得惊异，这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四月里才有的桃花？

“公子。太子嘱咐过，让您现在此处沐浴。太子殿下现在还在审政殿，暂时回不来。”小宫娥的后半句是太子特意嘱咐她要告诉这个苏公子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贵为储君，想命令谁只是动动嘴的事情，既然想让苏公子沐浴，那苏公子也不能违抗他。何必加上后半句呢？

苏长青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先下去歇息吧，这里有我一个人便好。”

小宫娥屈身行礼，道了声是之后，便退去了。

苏长青俯身进入水中。

那水的温度刚刚好，桃花的香气也还是淡淡的。

他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了浴池的旁边。听着水流动的声音，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苏长青不是太子楚子岚的男宠，并且他曾经确实是一位将军。

他过去有太多糟糕的事情，这些糟糕的事情让他痛苦，所以他索性选择性遗忘。

可是此刻，闻着淡淡的花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被他扔掉的小男孩。

那个男孩是从北方来的，他儿时励志要成为一个将军，却沦为了大楚街头的一个乞丐。他在一群地痞流氓之中摸爬滚打，整天被那群人欺负。

那时候那个孩子很傻很傻，他整天都在挨饿，所以肯为了一个馒头挨一顿毒打。

为首的流氓头子最喜欢欺负他，他让男孩伺候他，给他倒洗脚水，替他去官府挨打。男孩每天被弄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都很委屈，其实他挺想哭的，却不敢哭出来。

男孩全身都是被他们打出的伤口，新伤加上旧伤，黑色的痂结满了那具幼小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男孩忍无可忍，向那个流氓头子举起了尖刀。流氓头子觉得他可笑，一次次地把他踢回去，可是男孩像是一条疯狗那样，不知疼痛地扑上来。

刀没了就用牙咬，牙齿断了就用头撞。

终于，流氓头子向他妥协了，他给了那个男孩一拳，愤愤地走了。

当时还是夏天，流氓头子走后，天下起了小雨。

雨水把孩子的血冲的到处都是，孩子的伤口疼的厉害，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就当他想放弃挣扎的时候，那个叫沈云的男人出现了。他穿着一身红色的锦衣，他冲那个孩子笑道：“你很厉害，想不想跟着我？”

男孩的牙被打断了，他满嘴都是血，还是勉强地回答道：“跟着你....我能吃馒头吗？我能当将军吗？”

那个男人大笑，说：“当然可以。你好好干，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愣了愣，想起了快被自己忘掉的名字，说道：“苏长青。”

.......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自己卖给沈云的。沈云当时是镇边将军，在培养一支负责暗杀的暗军。

苏长青长大一点之后，猜到这支暗军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还是在沈云手下，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里他从沈云手里得到了数不清的馒头，甚至还可以吃到从来不敢想的红烧肉。他觉得自己为了这些东西就给人卖命特别傻，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就是有个小孩会对那些卑微的好处感到兴奋不已。

苏长青的剑法和兵法练的都很出色，因此沈云在他弱冠之年将他举荐给了楚帝。楚帝赏识他，任命他接替沈云，做了一个镇边将军。

不过呢，现在想这些对于苏长青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眼睛已经被楚帝剜了下去，原本是眼球的地方现在是两个黑洞，他啊，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当一个瞎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那些看得太清楚的明眼人活的痛快。

苏长青觉得那池水把他僵硬的腰身泡的轻松了一些，他本身性格中带着一种懦弱的温和良善，不喜欢与人争斗，可是这样的他却征战沙场多年，留下了无数的伤，这些伤就像是对他屠戮生灵的惩罚，日日夜夜提醒他，过往的苟且。

“长青？”门外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可以进来？”

“你我都是男子，太子殿下想进来，自然可以进来。”苏长青淡淡回复道。

门被推开了。

穿着浅青色便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从面相看，这男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然而却自带了一种威严不可进犯的霸气，他的剑眉蹙着，那张脸算不得貌比潘安，但却五官端正，在帝王之气的下面隐藏着谦谦君子的风范。

“长青。”那男子再次开口了，他虽然走进了屋内，但只是坐在浴池的珠帘外，他知道苏长青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面皮很薄，也不想让彼此陷入尴尬的境地。

“今晚的月色很清朗，雪，昨天下了一夜，整个东宫都变得白茫茫的了.....”

苏长青没有说话。

他便继续说下去，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语气中带着难以掩盖的温柔：“这桃花是我从很远的地方采回来的。我知道你喜欢桃花，所以放在了池水里一些.....我听说这些花和寻常的不同，每三年才开一次，对于医治伤病有很大的作用.....”

苏长青仍然静静地听着，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在这样的沉默中，楚子岚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本是个健谈的人，没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就很喜欢给太学的同窗兄弟们讲各种不知出处的笑话，时常把他们逗的哈哈大笑。

但这种能力到了苏长青面前就不顶用了，他喜欢苏长青，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正因为如此，他在苏长青面前才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让他不高兴。

也许喜欢一个人，即使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也会变得卑微吧。

“太子殿下。”

一个男声突然闯入，楚子岚回头，看见了自己三天前派出去的那名暗卫已经回来了。他蒙着面，手中并没有拿着他想要的东西。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属下没来得及动手。被一个道士给解决掉了。还有.....三皇子在场。好像和那个道士挺熟的样子。”

“哦？”

楚子岚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刚才的暧昧里脱身出来。他刚才还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但此刻已经变为了一个心思缜密的君王。

“当时属下正想出手，那个道士就杀出来了。那个道士有点本事，用的是一把青色的长剑，剑法属下没有见过。那个女人藏到了青山镇，不过她就是个疯子，在青山镇又杀了一家老小，那个道士也是多管闲事，便与她打了起来。当时他们过招的时候，三皇子也上前帮忙了。属下认得三皇子的那身衣服，上面有金色的云纹。”

“你确定那个女人死了？”楚子岚道，他并不关心那个所谓的三皇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楚伯庸的存在都没有必要。

“这....那个道士给了那个女人胸口一剑。伤口很深，就算不立刻死去，也活不了几天。”

“啪——”茶杯在男子面前地粉碎。男子惊惧地抬头，发现楚子岚正看着他笑。那笑容看得他毛骨悚然，他迅速低下头，表示听候派遣。

“你的头领就是这样教给你的？”楚子岚走到他身边，从地上捡起茶杯的碎片，放在手中把玩。“猎物没有死就敢回来，你是活腻了吗？”

那一枚碎片被他给捏碎了，发出清脆的声响，男子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一言不敢发。

“算了。”楚子岚突然把那碎片扔在了地上，道：“再让你回去也没有什意思了。不如安静地看着沈丞相那便的反应吧。”

那男子像逃过一劫一般地松了口气，道：“是。”

“退下吧。”楚子岚挥手，那男子便立刻从门口退了出去，像一阵烟被风吹走了一般，消失在了楚子岚的视线里。

自从梅妃死后，楚帝的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那个曾经带着千军万马征战四方的男人突然之间老了。他有时候会在早朝上大口呕血，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批过的奏章。像是有什么东西夺走了他的锋锐的气场，留给他的是无限的伤悲。

这种种的一切，看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却是大好的时机。皇帝之位像是诱人饮用的贪泉，无数人想去分一杯羹。

前些日子，楚子岚手下的暗卫来报，说沈云派了一个得力的女暗卫去了当年大楚与西辽交战的战场。那片战场在几年前已经封闭了，因为当时战况惨烈，那里至今寸草不生。楚子岚猜不到沈云派人去那个不毛之地做什么，但他不能留给敌人任何机会，无论那个女暗卫有没有完成任务，他都不能让她活着回去见沈云。

楚子岚是储君，生性有敏感，他最清楚这些人想干什么，也最清楚这些如狼似虎的恶徒真的干起来事情是多么疯狂，他待在这个位置上不是一年两年，深知权谋的事情，若是不先发制人，只有被人置于死地的结果。

“子岚。”

楚子岚被这一声叫的有些打激灵。

他转身向浴池的方向看去，却发现苏长青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他面前。

楚子岚看见一身淡蓝色锦缎的苏长青，心情大好，这衣服是他亲自去内务府挑了好半天才选出来的。

“长青美的像画一样。”他捏了捏苏长青的脸，像逗小孩那样，眼神里充满了宠溺。只是苏长青看不见他的宠溺。

苏长青移开了楚子岚的手，他知道楚子岚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却没有承受这份感情的勇气。

他也知道，当年他快要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是楚子岚在楚帝的宫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同样下着大雪，楚子岚没有穿任何厚重的裘衣，他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据说第三日，楚帝出来的时候，看见太子已经被冻得昏死了过去。因此，楚帝这才妥协，不杀苏长青，但是要剜掉他的一双眼睛。

苏长青自己觉得讽刺，猎物爱上了要刺杀他的刺客，还为了那个家伙不惜得罪自己的父亲。可是刺客也很可笑，刺客不敢去面对猎物，他害怕猎物那样爱他。

“长青，我昨天没有睡好。你今天陪我去休息好不好？”

楚子岚没有等苏长青回答，他拉住了苏长青的胳膊，拉着他向自己平日里休息的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