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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苍山远 囚皇.第九章

第九章

江怀瑾把楚靖骁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院子里巨大的冲天杨变成了暮色里的影子,而在影子之上,已经晦暗的云絮残存着今天最后的一丝霞光,日子已经是十月的尾巴了,风愈发的凉,山林也愈发安静,于是衬地屋子里的烛光也愈发温暖。

楚靖骁光裸着上身坐在榻上,外面的凉风吹的他冷飕飕的。此时他的眼睛处已经蒙上了几层纱布,耳边传来的尽是江怀瑾翻动古籍的声音,那声音经久不绝,从纸页到汗青,一个不差。

他很想开口告诉江怀瑾没关系,已经把他搀扶回来了就应该先歇一会儿,不用那么费劲的找医治他眼睛的药方,但他刚才被江怀瑾过了真气,现在冒然开口会损伤肺腑。

“楚公子,我找到了。”江怀瑾忽然冲他说道,语气虽然不激烈但是却充满了惊喜。“这是一种类似瘴毒的毒药,过去某些南国部落利用它来进行处刑,但随着那些部落的衰落,现在这些已经很难见到了。不过这种瘴毒在北方虽然不常见,但毒性也不难解,何况公子的眼睛只是沾到了一些罢了。”

言罢,他将楚靖骁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又喂他喝了刚刚熬好的药。而楚靖骁待将那一碗又苦又辣的药汤勉强咽下去之后,才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只是开口的第一句不是感谢。

“江怀瑾。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楚靖骁问道,语气像是在和别人话家常一般,情绪更是若有若无,只是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让江怀瑾沉默了许久。

“楚公子为何这么问?”江怀瑾道,他此刻有些庆幸楚靖骁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如若他看见了刚才自己眼中的躲闪,恐怕又会察觉到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突然之间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楚靖骁依然保持着刚才云淡风轻的态度,但江怀瑾还是感觉到了,这不是楚靖骁突然来了兴趣,而更像一种试探。

“我记得我曾经和公子说过,我自幼和师父居住于此。”江怀瑾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仿佛刚过了春分便突然霜降了一般,他向来反感被怀疑和背叛,此时更是无法忍受与自己相处多日的楚靖骁这样做。

楚靖骁笑了笑,道:“现在也是这样?我是说你的话。”

“.......江怀瑾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情绪流露,平日里他这个人的感情表露就和他的话一样,寡淡得如同用淡墨随便在宣纸上随便画了一笔似的。

“楚公子想要说什么,大可直接说出来,又何必这样?”

“你生气了?”楚靖骁问,但在江怀瑾听来,更像一种挑衅。

“我只是想向你交个底罢了,若是你不高兴,那便换我先来?”楚靖骁露出浅浅的笑容,他的长发披散着,暖烘烘的光顺着发丝静静流淌,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此时却意外的柔和。

“江怀瑾,我很感激你,但我注定是个命不长的人,你的恩德无以回报,所以有些话,必须如实相告。”

他顿了顿,忽然想象到了江怀瑾单枪匹马来救自己的情景,那是他不曾见过的,但他觉得,那一刻这个看似单薄瘦弱的小道长,一定像个独当一面的战士。

江怀瑾怔住了,刚才一瞬间的冲动被楚靖骁的话给止住了。他望着那位他口中的楚公子,表情复杂。

“我的母亲是大楚的皇妃,封号为梅。她和你有点像,一样不喜欢多说,但并不是不善言辞,而是不愿意开口。

因为皇宫嘛,看上去富丽堂皇的,事实上就像是一个用金子打造的监牢,那里面的勾心斗角,有皇子为了争夺储君的位置杀死兄弟,有嫔妃为了得到一席立足之地害死未出世的孩子,有朝臣为了扫清晋升的绊脚石转眼就出卖了自己的朋友.....总之你是无法想象到的。

而母妃看不上那些,所以大多数时候都缄口不言,她将自己置身事外,好像后宫里那些事情与她无关。

至于我呢,自从九岁的时候,母妃被送进了一个叫雀台的地方囚禁了起来,便孤身一人了。母妃被人叫妖女,我就是妖女的孽障,于是为了活着只能摸爬滚打,应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不少,算不得太好的人,但也不坏,勉强跟着哥哥混到了十八岁。”

楚靖骁忽然停了下来,伸出手向空中摸索,似乎在确认江怀瑾还在不在。

“........”江怀瑾起身握住了楚靖骁伸出的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手掌粗糙,指节处已经磨出了老茧,那些皆是练剑的痕迹。而与他的手相比,同样习武的江怀瑾的手简直是姑娘的芊芊玉手。

“母妃离开我之后,我便再也没见到过父皇。不过也无所谓。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十八岁那天。

那是四年之前,西辽对我大楚下了战书。而我在我诞辰的时候收到的贺礼就是去战场杀敌。不过对于我而言,这是个好归宿。反正我在皇宫里也是众矢之的。

那一战旷日持久,尸横遍野,成了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噩梦,但是我却在这场噩梦里活了下来,成了他们口中的战神。于此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大楚的律令中有一条是,立下战功的皇子可以提三个不违背人伦天理的要求。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让父皇放了我的母妃。

但是母妃没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而我等到了她的死讯。

她是自戗,从郢城的外城楼上一跃而下,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雀台出来的,为什么要跳下去,但他们知道,自戗的宫妃死后也入不了皇陵。而父皇其他的女人以她是妖女为由,要将她的尸体扔到乱葬岗。

我从塞外归来的那天郢城下着好大的雪,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去路更看不清归路。而我在风雪里,跪在父皇的书斋前,以一个皇子同时又是将军的身份,冻的快要僵死在那里,才为母妃求来了一处完整的墓地。

至此,我的第一个要求已经结束。

而我的第二个要求,便是离开郢城,四处云游。那是我很早就有的梦想,想变成一只鹏鸟,从此在八荒流浪,但它真的实现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要飞向哪里了.......”

楚靖骁说道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像是在思忖往昔一般沉默了。而江怀瑾傻愣愣地听着,他不太会说那些安慰人的话。何况楚靖骁告诉他的,是他未曾涉足过的另一方人间,那是夹杂在真实与虚伪两方的一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