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禄宫修建得极早,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我不晓得是谁竟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还会有如此好的兴致,譬如刚才的我,也是一时兴起。
他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今日,他的微笑莫名地让我觉得时隐时现着一缕浅淡的哀伤:“阿玺,知道了,就会真的安心吗。”
他微显诧异之色,“阿玺,朕问你,入宫这半年来,你有把一丝心思放在朕的这里么?”随即仰天一笑。
我见情势尴尬,只有愣愣的看着他,我如何言,如何作答,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从前总认为是敌人,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他的话也从未放在心上过,只当他是我生命中一个平凡的过客而已。而今日,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的攀附他,攀附他的权力,让族人权位加身。
这个人,他曾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说着想哭就哭吧。
也是他,在数次我险些丧命的关头,将我从阎王爷那里给拉了回来。
而现在,也是他!让我嫦氏一族重新振兴,昔日风光氏族依旧。
他对我而言,我曾感激过他,可他未曾使得什么光明手段。
他,不能去爱,也不敢再爱,也不想再爱。
我略点了点头,维持着表面的微笑:“皇上要的是什么?如今不是都已经达到了么。”施了一礼再道:“皇上,臣妾不是在宫中,在您身边吗。”
他凝视我片刻,缓缓道:“朕只是随便一问。”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中央,紧跟着他身后,我又行了一礼,“皇上是随便一问,臣妾便诚心回答,而皇上还没有回答臣妾的问题。”
整个延禄宫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如同没有一个人在一般。打开的窗柩一股子冷风灌了进来,虽冷但也让我更加的清醒,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头上珠环急促的玲玲摇晃作响,我不禁意间看到屋外落叶纷飞,庭中盛开的黄叶与积雪被风带过,激得如漫天叶雨纷飞,像极了儿时被我那一脚提起的激雪在空中飘洒。
漫天枯叶之下,雪白衣袂如风轻扬。 盈盈举眸看着向我走来的皇上,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阿玺,答应朕。”
我微微看着他蹙了蹙眉,只柔声问道,“皇上要臣妾答应什么。”
真安静,熏香的香气里夹杂着上一丝薄荷脑油凉苦的气味。头疼郁结便会用到清凉的薄荷,轻声问道:“皇上有心事?”
他道:“阿玺,在世人眼中你一向聪慧通透,你来猜一猜朕在烦心什么?”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是为朝廷中事烦恼。”
“你说的不错,”他道,“而后宫,朕也要忧心。”
他想说的我已经了然于心,皇后的龙胎已遭人暗算,后宫女人蛇蝎心肠,我知,他怎会不知。
风吹起他轻轻的发丝,我轻轻道:“皇后独自执掌后宫大小事宜,眼下有龙嗣再身就更加辛苦,该有人为她分忧。”
“那你怎么想?”
“宫中除去皇后娘娘,位分高的便是静妃了。”
他默默半晌,伸手揽过我道:“你忘了么?还有你。皇后静养的这段日子,后宫里的事,你看着办便是,朕明日便会下旨,你协理六宫。只是你放心,朕必然护着你。”
我亦静默,拨了拨他被风吹乱的青丝,他双目湛湛,嘴唇微动,像是有什么话隐忍了许久不能说出口。四目相望,最终还是他先开口:“阿玺,皇后的孩子,朕要看到他平安临世。皇后母子二人只能平安,朕做不到的,阿玺一定要替朕做到。”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片刻迟疑:“皇上这话是何意?”这些话,我怎么听着像一个要临终之人的遗言!
他叹息,风卷起鬓角的垂发摩在脸上沙沙地痒,他的眼角不觉酸酸地湿润:“阿玺,你不是想知道吗。”清冷转首,略清瘦了些许:“朕当初中箭染毒,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一个箭步上前捧了他的脸,脸颊一热,有什么液体瞬间涌了出来,他的脸那么冷,这样静距离的看,他的脸色难堪极了,嘴唇有些病态的泛白,眼窝深深的,着实让我看了心疼。
泪眼已看不清他的容颜,模模糊糊扭扭曲曲,他的神情像是在笑,是那种释然之后的笑,我梗咽着口齿已含糊不清:“对不起!怪我!对不起——我就知道,知道你一点都不好!起哦早就有疑心,可就是没有勇气来问过你,我不能接受这一切!我不要!”
双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泪水汇聚在下巴处一圈一圈流淌在地上,“还有办法,是么?”
他一把将我拥在怀里,我听着他慢而有序的心跳声,苦涩着:“阿玺,若还有办法,我怎么会将这件事告诉你,让你难受自责。整个太医院都已无良策,我的身子不过是一天一天拖着,我也不知道那一天就会再也无法睁开眼,所以使了手段逼你进宫,只是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多看看你。”
“阿玺,不好么?”
“阿玺,这是你第一次为了我流泪。你居然也会为了我而流泪。”
我唯有泪水贴着脸颊缓缓而下,好恨,好恨自己,为什么一生中那些守护我的人都要一个个离去,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萧亦德,也会为了我丢了性命!
我现在只恨不得,那一天,那一箭是插在我的身上,现在是不是也就没有那么多苦痛了。
而如今,所有人都去了。
唯留下我一人摸摸承受着身心的痛楚,这也算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他拍着我背,“阿玺——”
倦鸟归林,雪山影重,那种白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他的身影瘦削,牵着我的手,站在延禄宫门口,俯瞰天下苍生,他只道:“阿玺,我可能这一生只有皇后腹中这一个孩子,我希望你日后能好好辅佐他,荣登大位。”
我咬了咬下唇,未曾想过事态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怪不得他会为皇后腹中之子大怒急火攻心在我面前失了颜,他牵着我手,我小心翼翼的挣脱开来,顺势摸到他的脉搏——
我抬头——是下雨了么,为什么我的脸湿润了。
除夕那天,皇上邀了合宫守岁,我瞧着与平常宴会没有什么不同,便早了个法子溜走了,就再离席的那瞬间,不经意对上皇上的眼,那夜的话在耳际划过,心间一痛,避开了他的眼神。
日子就这样忽忽的过去了十日,我每天总是在湖边独坐上一两个时辰,远远眺望湖中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眺望水绿远处的延禄宫里的他,他可还顺心么?
好在皇后身子算是稳定下来了,我也曾与看过她,听说她经过上次之劫,更是小心翼翼,每天几乎都是卧在榻上哪里都不去。因我料理后宫诸事,照看皇后的龙嗣事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也格外的小心,生怕小人又在背后使坏,也在皇后宫中安排了我的人。
皇后一向宽厚大度,而我眼里从来都是容不得沙子的,平日里那些喜欢在背后嚼舌头根子的,被我撞见之后,无论嫔妃宫人一律重处!做事不得当有任何差池的全部打发去了浣衣局!莫说是服侍皇后的宫人,一个个见了我都提心吊胆的,也好,这样,那些人做事便会规矩安分不少。
果然这半月多来,难得的清静。
可越是这样清静,我越是有些不安心。毒害皇后的人还没抓到。
忧心里,偶尔思绪会有一分旁逸,满湖绿水,腾腾青烟。
而那一夜,我正在皇后宫中闲聊,万喜掀了帘子进来,烛火爆了三爆,万喜恭恭敬敬给我二人行了礼,瞧了软榻上懒散却依然尊贵的皇后一眼,再看向我,两眼一弯笑道:“太医院传来话,说是抓到一个小贼。”
我黯然微笑,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去。
皇后的笑清淡而温婉,和她的身姿一样弱柳扶风,翩翩纤纤。她放下手中的书籍,凑近我,轻声道:“你们主仆二人再打什么猜猜。”
我的神情淡泊而镇定,“娘娘安心养着身子便好。娘娘这几日不是常问那毒害你的人是谁吗?或许今夜便有了结果。”
她神色黯淡,望住我道:“婉妃,你担得起,本宫一个谢字。”
我拍了拍她的手,“臣妾不过是替皇上照顾你罢了,你要谢,就去谢着皇恩吧。”
我正要走,她拽了我的袖口不放手,我皱了皱眉头,她一双慧眼生的极是好看:“嫦玺,本宫看不懂你,后宫女人之争,你没有理由待本宫这样好。”
“皇上钦点臣妾照顾皇后娘娘的身子,皇后娘娘有什么闪失,臣妾何不曾也会跟着摘跟头,臣妾与皇后娘娘福祸相依,臣妾可不希望娘娘出什么事儿,所以,娘娘,你平安,便是臣妾所期望的。”
皇后的眼像是迷离,像是微笑,像是苦痛。
她说她看不懂我,我又何曾看清过自己。
这样尽心尽力照顾他与皇后的孩子,何不曾想着是还他一条命,可人生这一条命,又怎是可偿还的!
正月的夜,积雪还未彻底的融化开来,我素简的衣衫单薄得有些禁不住夜来的风。万喜说,那小贼已被押来了华清宫。 正从皇后寝殿里移到华清宫大殿上,走在回廊处连晚风也是阴森的,带着些许戾气和悲怨。
我忽然想起,今夜便是元宵节,宫中有宫宴,皇后因养着身子便推辞了,我闲着索然无味,依旧早退了,我看着空中一段绚丽的烟花绽开。
怅然所失,那夜,梅花树下的男子,你还在不在。